碎玉(73)
作者:步月归
站在床帐前,执柔的手轻轻落在齐楹的肩上。
他在发热, 哪怕隔着衣服都能觉察出炽热的温度。
“微明,是我啊。”她咬着自己的嘴唇, 生怕自己的哭声惊扰了门外的守卫,“我是执柔啊。”
床上的人轻轻转过身来, 动作有些艰涩, 又带着一丝近乡情怯。
齐楹眼上没有覆盖丝绦, 那双空蒙的眼从半空渐渐停留到她脸上。
现在是黄昏,在这昏昼交替间, 齐楹的视力很差。
他有些费力地睁着眼睛, 想要将她看得更清。
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雾。
他这般安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一丝笑却漾开在他唇角。
“这个梦我做过很多次。你对着我落泪, 说你恨我, 永远都不想再见我。”齐楹的声音愈发温柔,“明知是梦,我却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他对着执柔伸出手,他的手指一丝血色都不见:“带我走吧, 执柔。”
齐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却感受着日复一日生命流逝所带来的绝望。
他太渴望能够见到执柔,从身体再到灵魂。
他以为自己今生今世都再难见到她了。
一只温热的手却轻轻将他的手指握住。
执柔哽咽着将自己的身子揉进齐楹的怀抱里。
她的眼泪掉在齐楹的脸上, 一颗接着一颗。
齐楹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拥抱着怀中柔软的身躯。
她喃喃啜泣, 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微明,微明,微明。
齐楹的手有些抖,也不敢用力回抱她,他害怕这是梦,一用力就会彻底消散。
他脸上泪痕依稀,不知是执柔的,还是他的。
执柔仰着脸,主动去吻他的唇。齐楹身上有很重的药味,唇却还如同过去那般柔软。
他真的很瘦,只剩下一把骨头,好像一碰就会碎一般。
他回应得有些勉强,抱着她久了,也有些气喘。
执柔这才想起自己尘满客袍,风尘满面。
她下意识要起身,齐楹却仍握着她的指尖。
他没什么力气,执柔望着他无力的手,眼睛酸涩一片。
齐楹额头上青色的血管微微绷紧着,手臂上青色的筋络分外鲜明。
“不要走。”他轻轻喘了声,这声音微弱,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乞求。
“我不走。”执柔蹲下来,“我去换一件衣服,很快就回来。”
“好。”齐楹闭上眼睛,徐徐莞尔,“这次走了,下次还要记得来。”
他仍在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梦,又或许是许多个日子他都是这样恍惚着度过,似梦是真。
执柔走到门厅处,元享并不在。
木桌子上放了一件侍女穿的衣服,估计是陈婆子叫人送来的。
她在屏风后面换好,又重新梳了一下头发。
给齐楹的药已经冷了,她放在火上重新煮热。
而后才重新走回了房间里。
齐楹没有睡,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安静地落在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的眼睛渐渐凝聚出一丝星星点点的光亮。
“喝药吧。”执柔端着碗在他身边坐下,“喝了药就会好了。”
齐楹低低沉沉地笑:“喝了药,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他的病一天天加重,做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梦。
可叹石中火、梦中身。
执柔低声说:“往后我都陪着你,再也不走了。”她低着头,轻轻用自己的脸贴齐楹的脸。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分开了。”
她将药喂给他,齐楹低垂着眼睛一点点喝完了。
他向里面挪了挪,给执柔留出一块地方。
“累不累,随我躺一躺?”
执柔脱了鞋袜挨着齐楹躺下,齐楹一点点将她抱进怀里。
他的手松松地搭在执柔的腰间,另一只手梳开她鬓边的头发。
齐楹的指腹柔和,从她发间再滑到脸上。
他摸着她的眉毛、脸颊,最终又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齐楹终于笑了,眼眸微微弯着:“小女儿家,眼泪怎么这么多?”
这话他不是头一次讲,这一回是带着玩笑说的,他用拇指替她擦泪,一点一点,从鼻骨滑到腮边。他手指有些烫,脸上也带着不正常的晕红。
唯独眼睛还像过去那般太平又安宁。
“我都不敢想,我们执柔找到这里会吃多少苦。”他低着头,轻轻贴着她的额头,“能见你,我欢喜得不知要怎样才好。”
他的眼睛像是浸了水一样亮,倒映出一丝恬然的弧光。
他的语气总是这样带着似有若无的伤感,执柔又试探着想要吻他。
“你这女孩子。”他笑,“不像话。”
齐楹低着头,主动去找她的唇。
他的吻像是浮在半空的一片云,又软又轻。
深深浅浅地尝着,他轻轻松开她:“帮我把领口解开,好不好?”
“你知道的,我如今身子不好,你在我身边,我有些喘不过气。”
执柔伸手解开他领边的两颗纽子,齐楹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
“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是如何来的?”他笑着问。
“骑马。”执柔说,“从长安一路骑马来的。”
齐楹复述了一遍:“骑马?”
“嗯。”执柔见他难过,又改口,“其实不远的,我一路走走停停,没花什么功夫。”
齐楹不理她这话,伸手去解她的衣服。执柔慌着想躲,却又怕他身子难受,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齐楹的手已经探进她的衬裤里。
执柔的腿上有着没有长好的血痕,他指尖轻轻一碰,她便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他的脸苍白着,替她将衣服穿好。
齐楹不说话,执柔知道他心里不舒服。
“已经好了。”她说,“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齐楹轻轻摇头:“吃不下,先不吃了。”
他其实已经很难吃下什么东西了,除了用药吊着性命之外,精神都有些涣散。
他的眼睛低垂着:“我有点儿累,一会再和你说话,好不好?”
执柔的手轻轻贴着他的额头,她赤着脚踩在地上,从一旁的铜盆里拿出一块巾栉。
蘸满了水,轻轻贴在了齐楹的额上。
“你睡一个时辰,我来叫醒你。”执柔将被子帮他拉高,盖在他的下颌。
他微微弯唇,头轻轻点了点:“好。”
依稀的光从外面照进来,照亮他的脸颊与五官。
执柔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直到他的呼吸彻底平静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他。
齐楹的头发顺着脖颈垂下来,身子无意识地蜷着,眉心微微蹙起,像是还有话没来得及讲完。这一捧天上的雪,好像随时都要融化在阳春三月里。
走出门,清晖满地。元享正靠着柱子,看向天边那一轮云雾后面的月亮。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执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
元享过去一直不大喜欢她,如今终于能对她有了几分好颜色。
“若不如此,你以为我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
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带过了百般周折。
执柔说:“我为你开点药吧。”
元享轻轻摇头:“容貌都是外在的东西,惯了就好了。更何况,没人认出我,才是真的对他好。”
孤影成双。
他们俩沉默了片刻,执柔缓缓问:“东院住着的,是谁?”
“你应该认得她。”元享平静说,“是阳陵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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