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67)
作者:步月归
那时执柔想,若再一次见到齐楹,她一定要骂他。
骂他擅作主张,骂他自以为是,骂他永远不敢堂堂正正地和她站在一起。
他总是想推她走,把自己当作洪水猛兽,生怕给她带来半分污名。
这是极致的爱,也是一道深深的枷锁,将他自己画地为牢。
天亮了,却玉带着人走进椒房殿时,执柔已经自己穿戴好了衣服。
她坐在妆镜台前,面前放着一对红宝石耳坠。
“今日戴这个吧。”执柔笑着说。
霜叶红的撒花烟罗裙,配着金赤色围裳,这对艳丽剔透的宝石耳坠,更是为执柔添上了三分光彩照人。
却玉没见过这对耳坠,她替执柔戴好后,重新绾发。
“娘娘,方大人在外头。”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只是天光已经亮起来。
执柔走出门,方懿和正穿着官服站在滴水檐下。
他手中拿着一张来自函谷关的信函,眼睛满是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听见执柔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娘娘。”他把手中的信函交给执柔,“齐桓将陛下带去益州了。”
好似一切都了无声息,天地倒转,阒寂无声。
执柔怔忪地看着手中那页信函,看了许久只觉得那些字符都分外陌生。
“只有他自己?”
“是。”
却玉有些担心地扶着她,执柔的手一松,这封信函便掉落在了地上。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却和过去同样平静。
“他出关前便嘱托过函谷关的将士们,不论齐桓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将城门打开。他分明是早已想要以身作饵。”
执柔一字一句,平静得近乎没有感情。
“这是他为自己想好的退路,我们要做的,是沿着他的选择,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她眼底干干的,一丝泪意都没有。
“方懿和,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方懿和低头:“臣不敢。”
“时至今日,我想我是懂齐楹的人。”执柔扶着却玉的手,缓缓走下石阶,宫门外停着她上朝时用的凤辇。
“我要做的,不是如何痛哭、如何倾诉自己的不舍。而是继承他留给我的江山社稷,不要让他遗憾。”
在她飘渺清淡的嗓音里,方懿和缓缓抬起眼睛,他的视线轻轻落在皇后的背影上。
从古至今,天下总归是男人的天下,从朝野再到民间,人们默许的从来都是男人理应于宦海之间浮沉厮杀。齐楹是一个异类,他把这一切交给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他仇人的义女,美貌又柔弱。
此刻,方懿和终于承认自己看错了薛执柔。
她柔在外、韧在内。她不仅仅是皇后,更像是一个忠臣、一个勇士。
“那封和离书是你写的吧,方懿和。”
方懿和顿了顿,低声说:“是。”
“我把它烧了。”执柔笑,“我会在齐楹的江山里战至最后,非死不改。”
非死不改。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她渐渐走远了,走在永熙十二年的早春,走在一个末路王朝风雨飘摇的黄昏。
坐在凤辇上,执柔对着却玉说:“你找人去一趟朱雀街甲四号,我会给你写一封信,你替我交给他。”
“娘娘说的人是谁?”
“是元享。”执柔静静说,“他伤好之后,我一直没让他回到齐楹身边,为的也是以备不时之需。你给他一笔钱,再为他选一匹快马。”
她仰着脸,看向升起在长秋塔后的太阳:“就说是我求他,替我好好照顾齐楹。”
*
薛氏兄弟接替了薛伯彦在朝中的位置,也继承了薛伯彦原本的党羽。
只是他们尚且年轻,难以用威势服人,所以那些曾为薛伯彦效力的大臣,并不曾忠心耿耿地追随他们。薛则朴在栎阳和王岌争权夺利,朝中能把持朝政的,唯独只有薛则简。
薛则简没有如同薛伯彦一般的威慑,权柄下移间亦有几分力不从心,送到执柔手中的奏本也比以前更多,也给了执柔一丝喘息之机。张通伺候她笔墨时,执柔问他拿起其中一本说:“年初时北面的雪灾压垮了几个镇子的民房,朝廷派人送了一批木料过去,下面报上来说还差了二十万的空子,若是陛下在,他会怎么处置?”
张通吓了一跳,忙跪下:“主子们定夺政事,哪里能容奴才置喙多嘴。”
“没有外人。”执柔的目光落在这本奏折上,轻声说,“你说来听听。”
“曾经有过类似的事情,是南面进送的一批琉璃瓦。账簿上差了三十万两,陛下给河道监管一封特赦,毕竟这些东西都是要拿船来运的,每艘船的载重又都各有定数。那时总共用了三十三艘船,其中一艘吃水更深,载重更多。派人去查问过才知道,那艘船里放着的不是琉璃瓦,而是一船的白银。奴才想着,既然朝廷送木料,自然这些也都有记录可循。娘娘不如派人去查问,看看朝廷的账和地方的账能不能对得上。”
手边的砚台上还有没干的松烟墨,执柔握着笔,轻轻呼出一口气。
“张通。”
“奴才在。”
“陛下临走时,是不是嘱咐过你什么?”
张通下意识抬头,和执柔明亮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如雪般的目光像是能直接照进人的心里。
“没……”
执柔将比放在笔架上,发出啪嗒一声。
不知为何,张通竟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安,他磕了一个头:“奴才跟着陛下时,陛下叫奴才背了许多东西,说娘娘不问则罢,若问起,奴才不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还有很多书,奴才都没看完呢,有些东西也不懂,奴才斗胆卖弄了,还请娘娘责罚。”
“我没想罚你。”执柔抬了抬手,“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你做得比我想的好太多了。”
“从今日起我擢你做中常侍。”她平静道,“往后不用做洒扫伺候的活了,每日在昭阳殿随侍笔墨吧。”
张通谢恩,心中虽觉得欢喜,却又无法克制地回想起初见皇后的那一天。
彼时她尚在病中,肤白胜雪,一双烟波浩渺的眼眸澹澹生光。
如今她已成为了手握生杀的女君,眼中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明快自在。
时局渐渐稳定下来,大裕虽然丢了几座城池给齐桓,到底没有彻底沦陷于战火铁蹄。
一晃三个月,皇后清减了些,人还是那个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裹挟着,难以喘上一口气来。
他有心想对皇后说一句,娘娘不要逼迫自己太紧了,却也深知自己微如浮萍,没有劝说她的立场。
*
那天晚上,执柔又一次来到了承明宫。
数月未曾踏足,这里陈列如旧。齐楹不在,所以承明宫一直没有熏香,空气中飘荡开的只有一缕经年日久、渗透进木质纹理中的淡香。
还有齐楹袖口衣摆出的味道。
执柔在他的屏塌上躺下,微微闭上眼,好像齐楹还躺在她身侧那样。
三个月了,每一天都像是掰着手指度过的。
她大婚那日的吉服,耀眼地挂在木施上,她偶尔翻动着上面的每一处褶皱,金银丝线依然光华璀璨,执柔只觉得恍然如同隔世。
无数次,她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空空荡荡的椒房殿,以为如此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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