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60)
作者:步月归
“过两日便是立春了。论理该由朕与你亲蚕亲耕,以表重视农耕。只是琐事缠身,亲耕的事还得放放,想烦请皇后先去东郊亲蚕。”
亲蚕本是皇后的分内事,东方属木,自高祖时起,皇后们的亲蚕礼都是在东郊进行的。
只是这些年朝局不稳,从前年开始,亲蚕礼便改在了内苑。
“以往都是在内苑的,怎么如今改在了东郊?”
齐楹平淡道:“东郊那个亲蚕台还是高祖的刘皇后用的,荒了两年怕是要长草了。正好趁着这功夫,再整饬一番。你若是嫌远,明年再留在内苑吧。”
他人是笑着说的,看上去也合情合理。
“益州的兵马已经到了函谷关外。臣妾心里不安,明日刚好是朝会,臣妾想等一等再去东郊。”
其实,齐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慰。
那个过去柔软得没有脾气的小女郎,如今也在学着思考,甚至不再愿意听从自己的安排。她不是渴求权力,而是渴求真相。她真的像一个大裕臣子那样,关心着这里的一切。
他的欣慰不能写在脸上,只能记在心里。
“用兵的事有薛伯彦在。”齐楹拉着执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东郊那边月前就在筹备着,如今民心不安,你能露面也是能安抚百姓的。”
执柔仰着脸看他,过了很久才说:“陛下,臣妾不想去。”
不想。
她这句话有赌的成分在。因为每一年的亲蚕礼看似重要,其实并没有一板一眼卡得很紧,大多数时候都是选一个天气晴好温暖的日子,到内苑或是郊外,简单举行一个仪式。
执柔的声音一字一句:“陛下要强迫臣妾吗?”
齐楹的神情很平静,却又带着几分郑重:“朕叫你这么做有自己的用意,这回听朕的,好不好?”
他愈这么说,执柔心中越是疑窦丛生。
“陛下过去还欠着臣妾的一份赏赐。”执柔道,“今日臣妾要向陛下讨赏赐,叫臣妾明日不要离开未央宫到东郊去。”
看不见执柔明亮的眼睛,却能听见她掷地有声的嗓音。她声音不大却又不容更改,齐楹说得越多,她便越是不肯。
“执柔啊,”齐楹笑,“你是觉得朕不信任你吗?还是你不相信朕?”
这句话看似平淡,却是个杀招。
像是要将他们二人之间密不可分的窗户捅一个洞出来似的。
执柔那句“臣妾去东郊便是”的话含在嘴边,几乎是要脱口而出。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这个男人身上时,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在她的头脑深处破土而出。
看着齐楹隐带不舍的目光,她骤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微明。”她轻声唤他,“臣妾不仅仅是陛下的妻子、大裕的皇后。”
她的目光落在彼此交叠的手上:“臣妾是爱陛下的人。臣妾不想被隐瞒,也绝不会对陛下隐瞒。”
“臣妾宁愿清醒的死,也不想糊涂地活下去。”
“请陛下,不要让臣妾伤心。”她的声音甚至都带着笑,“陛下以为,臣妾不知道陛下想将臣妾送走吗?”
“臣妾是不会走的,除非陛下休弃臣妾,除非陛下亲口说厌恶臣妾。”
到底是齐楹先投子认输。
因为执柔说,她是爱他的人。
以至于后面执柔又说了许多话,齐楹只记得了这一句。
在他的世界里,爱是要送她远离是非之地,爱是要给她出路和自由。
而执柔的爱不同,她从始至终都要坚定地选择他,排除万千险阻,也要向他走去。
他们就这样一坐一站良久,齐楹轻轻叹了口气。
“你想好了,不要后悔。”
在烛火安静燃烧的光晕里,执柔平和说:“臣妾站在这,就是千千万万个大裕的子民站在这,与陛下同生,也与陛下共死。”
许多年后,齐楹向别人提起这一天的执柔,目光中都带着缱绻的情意,他说:“执柔不仅仅是朕的妻子,她更像是一名勇士,她比朕有更顽强的意志,她比我们所有人想象得还要勇敢。”
听执柔说完这些话,齐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他低低沉沉地说:“送朕一些你的东西吧,什么都行,朕将会一直都戴在身上。”
那个晚上,月明星稀,月光把承明宫的偏殿都照得雪亮。
齐楹跽坐着,执柔站在他身边,轻轻摘下他的冠,任由他满头乌发垂落在月夜的清晖之下。
她手中握着一把银色的剪刀,轻轻剪下齐楹的一缕头发。再抬起手,另剪下自己的一缕青丝。
挽作同心结。
齐楹笑着将这一缕头发装进荷包里,佩戴在身上。
“执柔,朕同你说好了。”他拉着执柔的手,叫她靠在自己怀里。
“不论明天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你只需要坐在那,朕会叫人护着你。”
执柔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仍然轻轻点头。
齐楹把头靠在她肩头,继续说:“也请你,不要怨恨朕。”
*
永熙十二年,二月十一。
长安城肃杀的时局中掩藏着血液的腥。
齐桓的兵马已然逡巡于函谷关之外,随时将会越过关隘,冲破大裕的最后一道防线。
薛伯彦终于从栎阳的大营回到了长安。
过去朝堂上总是人声鼎沸,这一天却只剩下死一般的安静。
文臣们都眼巴巴地望着薛伯彦,希望他能神兵天降,救众人于水火。
又有人盼望着齐楹能开金口,让他们告老还乡,早日收拾东西远离战火。
那一天的齐楹面色苍白如纸,坐在案席后面,压抑地咳嗽着。
于是众人再次把目光投向垂帘后的皇后,可惜珠帘摇曳逶迤,看不清皇后脸上的神情。
“陛下,咱们不如迁都吧。”这是薛伯彦说出口的话,他今日虽不曾戎装上殿,但从他官服的领缘处依然可以看见金丝软甲的金边。
“去洛阳,或是别处都可以。臣这阵子已经找了几座不错的城池,只要陛下首肯,咱们即刻可以动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迁都,不过是弃城而逃的另一个托辞。
“离开了长安,还会去哪?”齐楹苍白一笑,“如丧家之犬,还是如过街老鼠?”
“以退为进。”薛伯彦的语气分外强势,“固守长安一座孤城,只怕是死路一条。”
“臣近来也找过人来望气,他们都说长安的龙气已经散了,倒是洛阳的天空中常有祥瑞之兆。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指示,陛下还是要顺应天意。”
薛伯彦的目光环视群臣,无人敢与之对视,齐楹缓缓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他拿着帕子掩住唇边,却有星星点点的猩红沾在了素白的绢帕上,他面若金纸,摇摇欲坠。
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陛下这是怎么了?”
离得近的几个大臣都变了脸色,薛伯彦离他最近,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去搀扶他。
他的手才碰到齐楹的胳膊,余光所触之处,猛然发觉齐楹的掌心有冷刃的寒芒闪过。
薛伯彦心下当即大惊,急欲后退。
齐楹却在此刻抬起头,手中那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向薛伯彦的颈上抹去。
年轻的天子唇角还挂着血液的猩红,将他的薄唇染得愈发凄艳。
那双浓黑的眼眸,带着冷冽的机锋与寒意。
颈间一凉,薛伯彦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满手黏腻,血溅三步。
他猛地扼住齐楹的喉咙。
此刻的薛伯彦,再也说不出话来,喉间只有荷荷的风声。
齐楹被他紧紧扼住,那双如湖水般的眼眸,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与视死如归般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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