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49)
作者:步月归
执柔倾身过来,齐楹在她耳边沉沉的笑:“你听,这是大司马在杀朕大臣的声音。”
人早就死了,此刻哪里会听到行刑的声音。
耳边的舞乐声太过靡丽,酒觞相撞,宛若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齐楹说完这话便止了,又去摸酒盅,摸到了茶壶微微愣了一下,仍旧倒了满杯。
“臣妾之前错怪陛下了。”执柔小声和他道歉。
齐楹转头看来:“你说的朕就听不懂了。”
酒杯中倒映着头顶一轮弯月,齐楹对着执柔举杯:“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他低低的笑,笑得风流倜傥。
想要南攻,首先要夺取的便是并州。并州在益州之北,城高池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又是非取不可的兵家必争之地。薛伯彦在点将的事情上犯了难,想要拿下并州,只怕是要死不少人。这一战若是打得不好,难免要落下许多骂名。若是选用他的亲信,他又有些不舍。
他如今官高爵显,又有一个当皇后的侄女,有着江海都填不满的野心,想要将这大裕的江山尽数烧成灰烬,来填满他的功绩丰碑。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他对着齐楹跪下,低声说:“臣尚存,愿领兵南下夺取并州。”
整个殿前骤然一静。
尚存虽是文臣出身,年轻时也曾以骑射渐长,薛伯彦听闻只觉得大喜:“尚大人肝胆相照,当真是朝廷之忠臣重臣。”
齐楹不同意:“尚太傅年事已高,实在不适合行军作战。”
“陛下可听说过运筹帷幄于内,决胜千里之外。”尚存以额触地,声音平静像是早已下定了决心,“臣虽然只是一介文官,却也通晓兵法六义,若非昔年先帝点臣为陛下之师,臣大抵也能投身中军,纵马安邦。还请陛下准臣心愿。”
“况且,”尚存缓缓抬头,望向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臣愿为大裕、为陛下战至最后一息,绝不愿做苟活之人。”
许久之后,齐楹终于从齿关间挤出一个“准”字。
坐在齐楹身边的执柔,亦抬起头来。
她还能想起初见尚存的那一天。
隔着朦胧的一帘烟雨,他率着众人从东司马门外的东阙处走来,广袖博衣,腰佩紫绶。虽疾言厉色,到底可以称得上一句国士无双。
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他鬓发皆白,老态尽显。他也是两朝元老了,如今每往前走一步,心里的绝望便又深了一重。薛伯彦权倾朝野,重兵在握,而齐楹似乎从没有着意过军事,而一力着眼于财政民生上,尚存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引颈受戮。
他的目光从齐楹身上转到了一旁的薛皇后。
薛伯彦的这个侄女如娇花一般姝色动人,他们叔侄二人,一个握着前朝,一个握着后宫。想到这一重,尚存眼中的不甘和绝望无可掩藏。
那夜宴后,齐楹叫张通叫住了尚存。
他们两人又去承明宫喝茶。
“老师啊。”齐楹笑着说,“古往今来,从没听说过哪个虚君能杀了权臣。就算是汉宣帝,也是等霍光死了,才定了他谋反之罪。在朕这一朝,是见不到铲除奸佞、肃清君侧这样的事了。”
“陛下。”尚存颤抖着接过齐楹递来的茶,“臣时常后悔昔年对陛下倾囊相授,让陛下如此智慧明达,偏生不逢时,乱臣当道。若陛下再昏懦几分,臣也不至于如此不甘心。”
“让臣再为陛下战一次,拼上臣的一身性命,拼上臣的血肉之躯。”
“老师。”齐楹舒展了一下身子,缓缓揭开自己眼上的丝带,折好放在手边。
“老师执意让姑母嫁给尉迟明德,也是因为早料想到了今天,是不是?”
过了半晌,尚存低声说:“是。”
他早已抱定了捐身沙场的决心,放心不下的人除了齐楹,便是齐徽。
“尚令嘉并不是老师的亲生女儿,你是为了叫我姑母死心。”
“尉迟明德,是老师为姑母选好的退路。”
这一席话说得尚存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他做大裕的臣子,本该一心为了天子与社稷,却在许多事情上另起了几分自己的私心。
“老师为何没有给自己想一个退路呢?”齐楹低声道,“朕可以为老师与姑母选一处钟灵毓秀的福地,从此逍遥世外,再不去招惹这些凡尘琐事,难道不好吗?”
“陛下,臣为大长公主做的事,是臣的私心。臣除了私心还有报国之心,臣是大裕之臣啊。”
这句话除了尚存说过,执柔也说过。
生逢乱世,却出了许多英雄。尚存算是英雄,执柔也是。
待尚存走了,张通拿来了一张密报,是一位常侍夹在笔杆里传进来的。
季则昌已经将第一批铜铁从合阳送去益州了。
现在,齐桓的胜算又多了一分,齐楹竟然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欢喜。他盼着齐桓能胜,盼着齐桓早一天能回到长安。
桌上有没喝完的茶,却没有酒了。他叫来张通,让他再上一壶酒来。
长歌当哭,醉玉颓山。
齐楹喝完了最后一杯,叫人把酒杯都撤了下去,他说:“朕从今日起,便戒了酒。”
当真要与齐桓正面相碰了,齐楹原本还在意着兄弟之名,现在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了。他一个快死的人,在乎名声还有什么用,如今早一天开战,或许他还能活到齐桓占领未央宫的那一天。
那样的话,就算背着骂名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喝了多少回酒,唯独这一回,越喝越有滋味。涌进喉咙里的那一瞬是涩苦辛辣的,往后却涌动起回甘来。
执柔来时,脚步都带着香,齐楹循声望去,对着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皇后来了。”
他衣领敞开着,人看着虽憔悴,却又兴致很好。
又怕她见自己酒醉的样子不喜欢,齐楹伸手去摸茶壶。
执柔冷着脸给他倒了一杯塞进手里,齐楹低低沉沉地笑:“怎么生气了?”
他仰着头,喉结滚动着喝完了杯中的茶,伸手去拉她:“来,坐下。朕给你讲讲自己的事。”
“朕不是生来就看不见的。朕记得自己三四岁时还能看见红的灯笼,绿的青瓦。后来生了一场病,吃了许多药,有一天突然就看不见了。那时,所有人都说,是我母后故意的。她恨我父皇宠爱彼时还是贵妃的徐皇后,要拿我做报复。”齐楹不自觉改了自称。
“没人听我母后的辩驳,她被禁足关了起来,朕连着三年都没见过她。所有人都要朕去恨她,朕也当真恨了她几年。直到朕六岁时,母后身边的迎晖说母后不行了,想见一见我。于是我便偷着去了缀霞宫。母后拉着我的手,一边摸着我的眼睛,她不说话,只是哭。我问她:当真是母后要害我吗,母后说:若是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你就恨我吧。”
“转一日早上她便过世了。宫里面连为她哭一哭的人都没有,她入棺前,我为她重新梳了一次头发。这些年来,随着我长大,我早就释怀了这件事。不论她做过什么,我心里都愿意原谅,甚至很多时候,我也会怀念她。”
“那天,迎晖在朕面前说了实话,迎晖说想要害朕的人并不是她。朕心里很高兴朕的母亲不是那个要害我的人,可朕又很后悔,她被人冤枉了这么久,最后含冤而死,就连朕自己都平白恨了她那么多年。”
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知道这些事,没把遗憾带进棺材里,他心里头已经很是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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