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37)
作者:步月归
“叫你去你就去。”却玉拿眼睛把他浑身上下审视了个遍,“别叫主子等急了。”
张通忙不迭爬起来,跟在却玉身后向外头走,前面是扶风园,一个窈窕的女人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
花树堆雪一般的人,披着一件狐裘,脸色泛着一丝苍白,头发垂在脑后,没有戴什么首饰,人淡得像是一朵白山茶花。
张通扑通一声跪下来,声音都打颤:“皇……皇后娘娘万福。”
执柔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的头低得贴着泥土:“娘娘凤仪万千,奴才就算没得见,却也知道这气派,全天底下都没有第二个了。”
其实这话是他胡乱说出口的奉承话,他看见执柔的第一眼,从年龄上猜不出她是皇后还是尚婕妤,因为执柔的打扮实在是太素简了。看得第二眼,只觉得眼前的这位贵人脸色不大好,听说皇后娘娘先前受了伤,这么一合计,便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起来吧。”
张通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这话一出口,张通膝盖一软,又跪了下来。
“你别急着跪,我不是要罚你。”执柔停了停,“你是个机灵的孩子,从今日起,便来椒房殿伺候吧。”
简直是天上掉了张馅饼,正好砸在张通的脑袋上。
张通惊讶得张大了嘴。
“我能教你认字,你想不想学?”
三言两语,说得张通几乎落泪,他膝行两步,又要给执柔磕头:“娘娘,娘娘大恩,日后定然是要去天上当菩萨的。”他说得激动,两行泪顺着皴裂的脸留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满是激动。
“却玉,你带他找身干净衣服,以后每天晚饭后,叫他伺候笔墨。”执柔扶着桌站起身,“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
早朝后,方懿和专程去见了齐楹。
“陛下,王望春已经斩了。”
齐楹颔首:“薛则朴呢?”
“还在亭部关着,不过这两日他安静得很,一点都没闹。只是……”方懿和小心地打量着齐楹的脸色,“他每日都在问皇后娘娘的消息。”
齐楹嗯了声:“你告诉他,皇后没事。明日黄昏,放他出去吧。细算下来,薛伯彦也快要回京了。”
“是。”
“少府监那边如何了?”
少府监这阵子忙得最多的便是大长公主的婚事,准备嫁妆和卤簿仪仗便是千头万绪了。
“快好了,都是些扫尾的工夫了。”
齐楹听罢,又沉吟:“将巫衡六城赐作大长公主的封邑。那里介于北狄与大裕之间,算是朕给她一份容身之处。”
方懿和听罢点头:“大长公主是下月初九离京,陛下最晚不过十五也要南下去殷川。大司马此次要伴驾,不知禁中该由谁来监国?”
鎏金兽首的铜香炉里焚着降真香,齐楹勾唇:“若到那时,皇后的身子好全了,就让皇后监国吧。”
方懿和闻言大惊:“皇后是薛家人,陛下此举,岂不是正中薛伯彦的下怀,届时……”
“朕心里有数。”齐楹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朕也会叫太傅留守于京中。”
待大臣们都退下了,时间恰好到了午时,齐楹问刘仁:“皇后醒了吗?”
刘仁答:“少府监的监正才去过椒房殿,说娘娘辰时便醒了,已经回椒房殿去了。”
“监正?他有何事要见皇后。”
刘仁笑说:“陛下还不知道呢,王监正今天派人查点少府监的内库,发现了两幅一模一样的《喜鹊枇杷图》,一时慌了手脚。多方打听才知道,其中一幅是皇后昔年画的,这不赶紧去叫娘娘掌眼瞧瞧。”
说话间,齐楹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听刘仁说完,缓缓道:“倒是没听说过皇后擅丹青。”
“娘娘不是喜欢卖弄的人,这画当初也是画来自娱的,听说原本一直挂在太子……”刘仁心底猛地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不迭跪下掌嘴,“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齐楹倒也不甚生气:“你继续说。”
刘仁吓破了胆子,却又不敢不说,硬着头皮道:“原本是挂在太子寝殿里的,后来太子南逃,少府监以为是真迹,便收了起来。这才闹出误会来。”
“好了,起来吧。”齐楹负手向前走,“朕去瞧瞧皇后。”
日头明晃晃的,照得松柏得影子倒映在宫墙上,看上去波光粼粼。
才刷了墙,颜料里混了香料,一路走来暗香浮动。
齐楹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心里却不甚平静。
根源也并不是执柔昔日为齐桓作画。
而是人人都说皇后擅长丹青水墨,他却无缘一见。
喜鹊琵琶图。
不论旁人如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喜鹊的眼睛、高昂着的头颅,还是枇杷上攀附着的小小飞虫。他眼前都只有无边寂静的黑暗,因为看不见,所以想不出。
想不出那双柔软的手能画出如何瑰丽的作品,想不出这双手的主人,有多么蕙质兰心。
人生的憾事又更多了一件。
因着执柔,齐楹的遗憾多得快要数不完。
走进椒房殿的门,里头泛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执柔披着氅衣从桌前直起身子叫了声陛下。
再多的郁结沉淀于肺腑,只因听到她柔软的声音,齐楹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在画画?”他含笑问。
“陛下,你来。”执柔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齐楹身边牵他的手。
“殷川途径邬梅岭,此处山川形变,地形复杂。臣妾和父亲就曾在里面迷过路。臣妾想为陛下画一张地图,也能省去陛下的许多周章。”
知她好意,齐楹弯唇:“时候还早呢,你还没好全,不急在一时。”
执柔的声音含着笑:“这幅图,是专门给陛下作的。若是等晾干,还得好一阵子呢。”
她携了齐楹的手指,轻轻落在纸上。
齐楹旋即一怔,这张地图竟然不是平面的。执柔用苍麻、竹叶、纸浆混合到一起,在纸上堆叠成山脊与河流的形状,高耸的山、低矮的河,在他的指尖起伏错落。
“邬梅岭从此山口进入,往南走是青衣江,往西是北邙山,山高林密,唯有东面的雀岭可以通马车,地势平坦。过了雀岭,陛下你摸摸这里,这是一处山谷,这里有一片湖泊,可以在此安营扎寨。”
她的声音温柔平淡,像是一曲古道上悠扬的马头琴。
那些起伏婀娜的山峦,那些奔腾的河流,那些安宁的小溪,都在齐楹的指尖划过。
群山妩媚,湖光山色。他看不见,却又看见了。
爱你的人,舍不得见你遗憾。
一滴水落在执柔的手臂上,她下意识想要抬头,一只手却按住她的后脑。
齐楹的声音中笑意柔柔:“别看朕。”
灯火辉煌,他将脸埋在执柔的发间。
“灯太亮了。”齐楹低声笑道。
执柔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在太亮的光下总不大舒适,她为了作图,着意多掌了两盏灯。于是起身要去熄两盏。
此刻,那只原本按住她脑后的手掌,却又移到了她腮边。齐楹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而后倾下/身,轻轻地吻上了她的朱唇。
明珠照地三千乘,一片春雷入未央。
宫漏永,柳街长。
华灯偏共月争光。
齐楹左手托着她的腰,不叫她受伤的肩膀使力,另一手扶正她的下颌,将人抵在紫檀书架前细细吻着。两本书哗啦啦地从书阁上层掉下来,刘仁刚走进来想问一句怎么了,又忙不迭地低着头退了下去。
于迷朦中睁开眼,执柔看见了齐楹丝绦下依稀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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