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36)
作者:步月归
分好了东西,齐徽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她拿起一个盒子,对着齐楹叹了口气:“这个是皇后头一回见我时送我的龙血草。思来想去,这样的东西给我也是无用的,阿楹,姑母还是觉得要留给你。”
好些年没听过这个称呼,竟让人一瞬间生出了几分恍惚。
她的眼眸落在齐楹覆在眼上的丝绦上,徐徐一笑:“你一定要多活几年,活到姑母能再见到你的那一天。”
她声音哽咽着,又带着不舍:“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最好的孩子。”
齐徽眼里含着泪,她拉过齐楹的手,温和说:“阿楹还记得姑母的样子吗?”
“记得的。”齐楹点头。
“那就好。”齐徽松了口气,“还有一件事,姑母要求你。”
“尚存是个诤臣,过刚易折。他为着你的事奔走钻营,若有朝一日,他命在旦夕,姑母求你保下他一条命,若保不下,便求你给他一个痛快。”
这些话像是拿着一把刀子凌迟齐楹的心,出了昆德殿的门,他独自来到了奉先殿长跪。
祖宗的牌位前供奉着长明灯,火烛燃烧的味道与檀香混在一起,并不足以叫人静心。
跪了两个时辰之后,他又叫来了尚存,头一句话便是:“朕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事做了太多,齐楹指着奉先殿的匾额,缓缓道:“朕真怕到了地下,没脸见祖宗。”
他的脸色不大好,尚存凝睇着自己鞋前的一寸青砖地:“若陛下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帝,让出的不仅仅是长安城和未央宫。”
“陛下可愿将皇后让给齐桓?”
这句话的确打中了齐楹的七寸。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听齐楹说完这句话,执柔小声哦了一声,锦被上的手一点一点移过去,就像是过去齐楹安抚她那样,轻轻拍了拍齐楹的手背:“不要难过了,陛下。”
她的动作有些拉扯到了伤口,执柔吸着气,又柔声道:“陛下是一个好皇帝。”
朦胧的晨光里,齐楹无声莞尔:“朕过阵子要去一趟殷川。”
“齐桓给朕写了一封书信,想要同朕议和。他指名道姓要见朕。”他回握住了执柔的手指,“等送走姑母,朕就要南下一趟。”
“殷川?”
“嗯。”
“臣妾很多年前去过一次殷川。”执柔的笑容明快起来,“和阿翁去跑马。”
齐楹笑:“这地方离江陵几百里,你们怎么去的?”
“骑马。”执柔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自得,“臣妾的马术很好的。”
说罢又咬着舌尖一笑,带了三分娇憨:“臣妾卖弄了。”
齐楹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出了她的喜悦,忍不住摇头:“可惜你受了伤,不然朕倒也能带你故地重游。”
听了这话,执柔垂下眼睫:“臣妾害怕自己触景伤情,不去也好。”
更漏声声,催人短梦。
刘仁小声在门外唤:“陛下,该上朝了。”
“再等片刻。”齐楹道,而后他微微侧身,面向执柔,好让他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执柔,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带给齐桓,朕见到他时可以替你转达。”
他的神情平宁安定,唇畔含笑,人带了三分酒阑人寂的风流:“你想骂他,朕也能帮你去骂。”
想到这画面,也实在有些滑稽。
执柔忍不住弯眸而笑,熹微的晨光照亮执柔圆圆的眼睛:“臣妾对他没什么想说的。”
“但臣妾想对陛下说:按时吃饭,天冷添衣。”她望向二人握在一处的手,小声补充,“还要记得,臣妾会一直惦念着陛下。”
第28章
齐楹待她的几分情真, 到底在这秋收冬藏的时节里酿成了酒,沉甸甸的压在人的心头。
她脸色不好,人有些发热, 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唯独眼睛是亮的,像是秋夜里的星子。
齐楹蓦地笑了:“朕记得了。”
随后, 他从榻上起身,重新替执柔掖过被角, 绕过了屏风。
外面窸窸窣窣地响起更衣的声音,执柔听着听着, 又渐渐睡沉了, 只隐约记得后来有人进来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 而后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
长安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还要早。
天气是干冷的,人畜口鼻处呼出的团团雾气, 弥漫在寂静的清晨里。
未央宫外面种了几颗柿子树, 黄澄澄的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灯笼,两三只灰喜鹊立在梢头, 一口一口地啄食着熟透的果子。
一个名叫张通的小黄门, 正拿着一个网子赶鸟。
他原本是宫里的“黄头郎”, 三个月前刚调去尚方司,这是少府监下头的衙门,专门掌管物品制作,他年纪小, 平日里碰不到什么要紧的营生,经常被赶过来赶鸟。
所谓黄头郎,指的是在沧池上给主子们撑船的小官, 船头有黄旄,这些小太监们因此得名。张通今年刚十四岁, 人生得瘦小,看上去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今日的差事轻松,他将偷柿子的灰喜鹊赶走,拿着扫帚把地上的落叶扫起来,而后倚着墙根掏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纸来。
张通的干爹曾是官宦人家出身,没落之后不得已才入了宫,张通跟在他身边侍奉殷勤,逐渐得了干爹的欢心,偶尔便教他认几个字。
他对着阳光,一个一个字小声读了一遍,确认自己全记在心里了,又从一旁的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一遍。
不知是谁啧了一声,张通抬起头,是尚方司里的中常侍,姓刘。
“刘常侍。”张通忙过去行礼,“奴才已经把活干完了。”
刘常侍不理他,只对着他招手:“怀里是什么好东西,拿来给哥哥瞧瞧。”
那时候,太监们不许私下里悄悄识字,被抓住便是要命的罪。张通心眼活络,扑通一声跪下了,只顾磕头:“常侍原谅奴才吧,奴才鬼迷了心窍,再也不敢了,只要常侍愿意饶了奴才,奴才愿意给常侍倒一个月的洗脚水。”
刘常侍不理他这一茬:“拿来!早听说李老狗平日里总是和你背着旁人说小话,看来是你们父子俩图谋不轨!”
张通起先只顾伏低作小,架不住刘常侍步步紧逼,他渐渐急了,猛地站起来:“敬你一声,叫你一句常侍郎,说到底和咱们也是一样伺候人的奴才,有什么可神气的?”
他指着刘常侍的鼻子:“尚方令大人叫你给尚婕妤打一套新家具,你横推竖推,还偷偷将花梨木换成酸枝木,里外里贪了二百七十八两银子,不如一并去见了尚方令,横竖一起死。”
刘常侍没料到这猴崽子有这么多鬼灵精,一时愣在原地,张通从怀中掏出那张写了字的纸,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吞了下去,而后冷笑:“捉奸也得在床才行,我倒要看看,常侍郎要怎么拿我认罪。”
刘常侍被气得没话说,连着说了三四个你字,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一跺脚说了句“等着”,转头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张通又渐渐丧气起来。
禁中不许太监识字,如今被人发觉了,往后只怕更不能学了。好不容易才认识了些字,能看得懂家里寄的书信了,往后又得做睁眼瞎了。
正懊恼着,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宫女模样的人:“喂,就你,和我过去一趟,我们主子想见你。”
他们这样不受人待见的小太监,简直是猫狗都嫌,这般漂亮有头脸的大宫女,平日里他就是看都不敢看一眼。
张通忙跪下磕头:“姐姐的主子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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