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26)

作者:步月归


除却说要做他的眼睛,后来她又说了一句,‘就算陛下不拿臣妾当皇后,臣妾还是大裕的臣子’,这话已经是第二回 听她说了,上回是在摇晃的马车上,她声音低,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不相信。

这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不信。

齐楹信不过的人很多,再加上薛执柔是薛伯彦硬逼着他娶的人,能对她多一分礼遇已经是容情了。这许多日子的相处下来,齐楹能觉察出她不是作恶的人。善良、平和,受了委屈也只顾自己难过,是叫人心疼的性子。

可齐楹还是不敢尽信她。

因为牵涉的人太多,若真出了什么事,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就不止他一个了。

大概他说得那句‘你的主君在益州’这样的话,伤了她的心,以至于她后面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这样也好,齐楹想着,他也该时刻记着那句‘死生祸福,各不相干’的话,若她真从此再不与他往来,不论是对他还是对薛执柔,都是好事。

思绪停在这,算是能自洽了。

齐楹默默脱了外衣,平卧在床上。

新婚那夜,他摸过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舒展的眉宇,眼睛圆圆的,很讨喜的样子。往下是小巧的鼻子和柔软的嘴唇。齐楹对人的长相没有什么概念,不知什么能被称作好看。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宫里人小声称赞过,说皇后娘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美人啊,齐楹无声莞尔。

执柔,这名字听着的确是美人的名字。

不知是何时昏昏睡去的。许是傍晚时在丹墀上吹了好一阵子的冷风,又或许是接连的琐事叫人太过伤神,过了子夜不久,齐楹便发起了低热。

恰好徐平被叫出宫去为元享看伤,齐楹信不过旁人,不许别的医官近身。

他仰面躺着,手枕在脑后,听见脚步声,便冷淡道:“出去。”

那人站在幔帐外头,轻声说:“是臣妾。”

幔帐里头半晌都没了动静,片刻之后,只见影影幢幢,帐里的那人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齐楹缓缓道:“怎么还惊动你了。”

幔帐仍垂着,明明看不见表情,却能听出他在笑。

第21章

执柔自承明宫回去后,才走到半路上,就有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来了。

天上下着零零星星的小雨,他没打伞,跑到她面前时,雨水已浸了满脸。

“给娘娘纳福。”小黄门双手捧着一样东西,高举过头顶,“陛下的吩咐,说是娘娘的东西掉在了承明宫里,叫奴才紧着给娘娘送来。”

是一只耳坠子,孤伶伶的躺在小黄门的掌心里。

却玉替她收起来:“奴婢失察,竟没发觉娘娘落下了东西。”

执柔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两个耳洞,右边那个果真没了耳环,只余下一个孤伶伶的耳洞。

她心事重重,的确是疏忽了。

沿着夹到向北走,秋雨的寒意一重更盛一重,却玉低声问:“娘娘看着不大高兴。”

执柔摇头:“不算是不高兴。”

她换了话题:“还记得在江陵,有一年我们一起去骑马,也赶上一个雨天。”

“奴婢和小姐雨中纵马,回到府上却一起受了罚。”却玉笑说,“小姐的马术极好,许多年没碰过,倒是可惜了。”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那时薛将军常说,若小姐是男孩儿,不知道能打多少胜仗。”

“不过是阿翁哄我开心的话。”执柔莞尔,“你今日说出来,我都要找个地缝去钻了。”

回了椒房殿,执柔临出门时抄的佛经尚且摊开在桌上,只是去得太久,墨迹彻底干透了。

干了的墨,总要比未干时颜色更浅,执柔的手指贴在纸上,蹭下一层薄薄的墨屑。

她的桌上堆了不少书,除却《闺训》外还有些《庄子》《孟子》。

执柔在桌上架子上翻翻找找,最终找到了一卷《陈政事疏》。

作者是梁怀王的太傅,叫贾谊的那个。

她握着书去读,这些国政上的东西本就晦涩难懂,她囫囵地通读过,里头的意思却不尽通透。才看过半个时辰,方才那个替她送东西的小黄门便又来了。

他不是薛伯彦新替齐楹安排的人,执柔虽不知道他的名字,却也曾见过两回。

“娘娘。”他磕头。

执柔将手放下,书仍握在手里:“怎么了?”

“陛下病了,人烧得有些昏沉。徐太医适才出宫了,没人能劝得住陛下。”

外头的雨正下得急,子时刚过,正是整个未央宫最安静的光景。她走得急,还没披上斗篷,雨水沾在脸上才觉察出冷。

小黄门说:“娘娘回去加个衣裳,不在这一时三刻。”

回头看去,离椒房殿已走出一箭之地。执柔摇头:“走吧。”

两个常侍跟着,一人持灯,一人擎伞,适才刚走过的路,如今又要再走一回。

只是此刻的心情和方才也不同了,执柔脑子里想到的是齐楹被灌阿芙蓉的那一回,满屋子黑白无常一样的太医,奴才们不像是奴才,倒像是外头什么地方的打手。

越想心里越觉得怕,脚步便又快了两分。

直到看到了承明宫的煌煌灯火,滴水檐下立着的三五常侍都一如往常,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

榻上丹墀,铜鹤和铜凤凰才被雨水洗刷过,都亮得惊人。

垂杨芳草,雨膏烟腻。

有小黄门替她打帘,执柔独自走进了偏殿里。

殿中的炭烧完了也没有人更换,炭盆里满是细碎的灰烬,零星橙红色的火苗偶尔跳出一丝亮花来,紧跟着又沉寂下去。

青色的幔帐垂委下来,里头的人影看得不甚真切。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将床幔撩起来。

他人不大舒服,脸上便没有系丝带,头发束得不甚端正,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神采的眼眸‘望’向了她的方向。

知是她来,齐楹的声音便不自觉软了三分,一丝笑漾开在他唇边:“好亮啊,执柔。”

殿中立着六盏高照灯,原本已熄了两盏,执柔听他说完,走到窗边用烛剪再熄了两盏。

昏昏晦晦,人影都像是宣纸被撕开了毛边。

执柔走近前来,伸手去搭他的脉,齐楹没躲,任由她扣着自己的手腕。他自顾仰着脸,眼白尚且泛着一丝红:“抱歉,又叫你见我这幅难堪的样子。”

果然和昔日徐平说得一样,脉象乱得几乎摸不出来。

齐楹的手臂很烫,执柔抬手去贴他的额头,一样的烫。

她环顾四周,见紫檀木桌上放着纸笔,便起身想要去抄方子。

“去哪?”

执柔回过身,才见齐楹已经掀开了锦被,显然是想要赤着脚下地。

“臣妾去找笔墨来写方子。”

听她这么说,齐楹当真就不动了,他维持着原样的姿势,重新坐回到了床沿上。

宜德砚里的墨干透了,她端着茶壶将茶水倒进去,好让墨汁能化开。

拿着毛笔写了几味药上去,想了想,又将其中一味划去,换作另一味。

笔尖摩擦着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偶尔又会中断片刻,好像在斟酌着什么。

齐楹便靠着床柱安静地听着。

殿里的灯本就不亮,执柔写得有些勉强,待她中途停下笔,下意识看向齐楹,发现他闭着眼靠着床柱,像是睡着了。

他眼下一层乌青,人也带着几分倦怠憔悴。

白色的中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漱冰濯雪,松风水月。

执柔将写了方子的纸交给门外侍候的小黄门,而后又走回到了齐楹身边。

离得这般近,可以看清他手臂上凸起的血管,几根头发沾着汗黏在他额头上,病来如山倒就是这个样子。

她怕他睡得不舒服,想要替他将头发拨开,手指刚伸过去,他便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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