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2)

作者:步月归


齐桓的一字一句还响在她耳畔。

执柔本想反问他:长安城内城有五万禁军,外城还有三十万神威军。为何他们都办不到的事,却偏要将这担子压到她身上。可看着他泛红含泪的眼睛,她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不过是天家与薛伯彦周旋的一枚棋子。太子嘴上说要娶她为妃,声势倒是颇为浩大,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两人就连小定都没过,皇后无非是想利用她,让薛家继续烧太子这一灶罢了。

而薛家呢,把她送进了宫又如何,人人都知道薛家有个认皇后做义母的表姑娘,可薛伯彦从未想过她的死活,趁着皇上病重的功夫,先杀了两位皇叔,再将太子圈禁了起来。若是太后她们发了狠,只怕会马上要了执柔的命来陪葬。

这几日,执柔的侍女却玉每天都拉着她落泪:“谁叫姑娘不是大司马的亲女儿呢。”

执柔心里虽难过,仍比却玉要坦然,她拍着她的手说:“这种谋夺江山的事,就算是嫡亲女儿又如何呢?等坐拥了江山,选上三宫六院,要多少女儿都是有的。”

她自小寄人篱下,薛伯彦夫妇从不曾苛待她,她心中已经满足了,时至今日,死与生一线之隔,也不过都是命定的事。今夜月明星稀,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执柔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抬起眼睛看向如墨般的夜空。

薛伯彦的兵马早就将长安城围得像是铁桶,京畿四处的各路刺史纷纷起兵,想解君王之危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想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分得一杯羹。

太后和皇后早就做好了殉国的准备,执柔今日送给齐桓的衣物之中也悄悄夹带了一瓶鸩酒。十七岁的执柔出落得亭亭,和煦的远山眉,安宁的慈悲眸,她性子安静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跟在太后旁边抄佛经,过去宫里人都喜欢她。如今只因她姓薛,人人又都拿她当洪水猛兽。

执柔觉得自己掰着手指都能数到自己的死期。

太后皇后若是殉国,她只怕是要一齐赴死的。若是不死,天下人定要将她的脊梁骨戳断。执柔虽少言,却读过许多书,很多事也都能看得通透。在这权力倾轧间,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想到这她又叹了一口气。

执柔不爱落泪,这也是太后教出来的,做错了事难免受罚,若是再哭,便会罚得更重。

这里四处幽寂,只有蝲蝲蛄蛰伏在哪一处草中低低鸣叫。

倏尔,执柔听见了一缕人声,似远似近,不由得向那个方向走去。

月洞门后面,是三四个吃酒耍牌的婆子,围着一个白石桌,其中一人吃得薄醉,抓着几个铜板不松手:“赌大小有什么兴味,要玩且得玩个大的,不如就赌一赌,大司马到底会不会坐这个江山。”

另一人忙拽她:“你不要命啦?这种事也敢挂在嘴边上?”

那婆子嗤笑一声:“有什么可怕的,谁做主子不是做,也碍不着我什么。今年虽说让昭王那个病秧子领了少府监的差事,可这病秧子又能活几天,少府监仍是我在当家。”

迟迟不说话的那个婆子说:“秋嫂子说得正是了,你也活得忒小心了,叫人听见又如何,秋嫂子和皇后娘娘的奶母是表姐妹,哪有人敢动她一根指头。”

三个婆子登时欢畅地笑起来。

那秋嫂子来了兴致,继续说:“你们说,永福堂那个该如何?太子被关进了四方馆,她叔父又成了反贼,要换做我啊,只怕臊得当场就得抹脖子。”

“岂止啊。那丫头我见过一回,狐狸托生的长相,不像是安分的,只怕还想留着一条命伺候新主子呢,这侄女经年累月地养在叔叔府上,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呢?”

执柔定在瑟瑟的风里,缓缓抿上了嘴唇。

这些年来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她也习惯了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此刻凉夜如浸,寒月孤星,一股酸涩从肺腑深处涌动起来,渐渐抵住了她的喉咙。

她吸了吸鼻子,踅过身打算绕开来。

风吹过乌桕树,一只灰喜鹊乍然从执柔背后飞过,她骤然一惊,倒退了一步。

这动静有些大,里头立刻安静下来,其中一人说:“我去瞧瞧。”说罢向外走来。

第2章

执柔下意识想躲,可四周空旷,她只能在仓促间绕到一棵树后。

里面那婆子出了月洞门,暗处猛地窜出几个人,将那婆子结结实实地按倒在地。

那婆子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人用破布堵住了嘴。

浓黑的夜里亮起几盏风灯,执柔这才看清黑暗中竟藏了六名内侍,他们穿着玄色官服潜藏在这粘稠的夜色里,竟没叫人发觉。

里面那两个人先后走出来看看情况,无一例外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执柔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她,越发小心地藏着自己的身子。那三个婆子拧着身子反抗,却又再次被踢弯了膝盖骨。

从始至终都没人说话,却无端显示出一股子肃杀来。

一个人立在惶惶光下,背对着她。

瘦高的人,穿着一件织云镂月的襜褕,腰身收进玉带中,身上披着明明昧昧的光影,像是被落日余晖撕开的晨与昏。

好似一折安静的皮影戏。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在厉声审问着什么,那几个婆子一开始还在狡辩,渐渐的都面色灰败起来。从始至终,那道清癯的人影一动未动,他侧着身子,安静地在听他们说话。

那少年转过身,对着那道影子行礼,声音也顺着风飘来:“王爷,问明白了。秋荣伙同这俩婆子,偷了少府监的一尊白玉观音、五蝠捧寿牙雕、玲珑球一对……此外,陛下的脉案、用药,也被她们夹带了出去。”

他说完犹不解恨,对着那三个婆子啐骂:“王爷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竟养出了你们这起子下作东西。”

四下幽静,就连风都慢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那人开口。

他人很单薄,掩着唇咳了声。

“杖杀。”声音低平,没什么喜怒。

待他转过身来,执柔看清了他的侧脸,他眼上覆着丝绦,一寸半的宽窄,刚好挡住了眼睛。面色苍白,鼻骨苍瘦,薄唇微抿,像是用一块儿玉雕成的人。

他的左手拿着一根竹质的盲杖,几乎无需点地,他足音浅浅,如履平地。

溶溶月色,星辉满衣。

他微微偏过头,向执柔的方向“看”来。丝绦有三指宽,平平的覆盖在他眉骨下半寸的位置,像是没有点睛的观音像,带着一抹模糊的慈悲。

好敏锐的感知,执柔的心中漏掉一拍,下意识向阴影深处又藏了几分。

外面渐渐没了声音,执柔再向外看去时,那处空地已空无一人。

她心跳得厉害,这人应该便是传闻中的昭王齐楹了。他是陛下的长子,也是先皇后孟氏唯一的嫡子。只因生来体弱,又双目失明,被人批作不详之身一直养在宫外。

去年年尾时皇上才将他接回了宫,一直领着少府监的闲差,却并不像传闻那般是个活死人的样子。

回到寿安宫时已经过了二更,太后身边的迎春却还立在滴水檐下等她。

“娘娘还在等着姑娘呢。”迎春替她打帘,“姑娘快请进吧。”

执柔按了按胸口,轻轻点头,走进了寿安宫内。

大裕一朝,煌煌三百年,已到了一个王朝繁盛之极处。寿安宫里玉几绨锦,刻香镂彩,纤银卷足,暗香浮动。象牙做的火笼上覆盖着五色绫纹。内设缯扇,地上铺着氍毹毯,侍女们走动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太后正坐在合榻上看书,烛光映照着一室七采珠、九华玉,瑞兽香炉里的檀香烧得安详,仿佛未央宫之外的厮杀血腥与这里毫不相干。

太后的年龄已经过了五十,鬓发已经带着星星点点的银白,却仍梳得一丝不苟。

执柔在她面前跪下来行礼,太后缓缓抬起眼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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