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3)

作者:步月归


“朕没想过这么多。”齐楹平静道,“若齐桓当真能逐鹿中原,朕愿意将这皇位归还给他。”

“陛下!”尚存沉声道,“大争之世,绝不因陛下的不争便天下太平。陛下而今已身居高位,怎可一退再退?”

听闻此言,齐楹沉默了片刻,才终于苦笑起来:“太傅以为,以朕如今的情势,当真能在这大争之世有立锥之地么?”

“陛下所缺的,唯独一双眼睛而已。”尚存长揖,“臣教导陛下数十年,深知陛下之心性才情,陛下绝非庸才。如今薛贼有不臣之心,却又不得不斡旋于益州的太子及其党同,此乃良机,陛下大可借此笼络群臣?”

齐楹道:“若以利相诱,只怕朕能给的,大司马都能给得了。”

尚存闻言,缓缓道:“唯有一样,大司马给不了。”

“陛下既说了不会宠幸薛氏女,那么谁的女儿能为陛下生下太子,谁便是日后能取薛贼而代之的人,陛下便可以作壁上观,任由他们鹬蚌相争了。”

这是个快要下雨的天气,细细的沙漏声伴着风声呜咽着,卷过千万间错落有致的楼台殿宇。齐楹许久没有说话,他微微仰着脸,感受着一线天光从半开着的直棂窗透进来。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那就这么办吧。”齐楹掩着唇咳了几声,“这事交给太傅了,若哪位臣工家中有适龄女儿,还烦请太傅拟道折子。”

“陛下的身子还不好么?”尚存问。

“已经好些了。”齐楹接过元享递来的茶盏,“太傅不必挂心朕的身子。”

尚存自承明宫出去后,在殿外候了良久的徐平入内替齐楹诊脉。

“陛下的身子已经比过去强上许多了。最近稍有反复,是因为臣已替陛下停了阿芙蓉这味药。这味药材凶险霸道,侵蚀人的心智,挫磨人的精神,非必要时不可擅用。”徐平拿着纸笔将方子重新抄录下来。

齐楹道:“多亏了徐先生。”

徐平一哂,抄方子的手微微一顿:“徐平不敢居功,月前曾有人赠与臣一节兕角,以供臣入药,冲减阿芙蓉的烈性。她自称是宫中人,可臣再也未曾见过她。若陛下当真能大安,她才应是头功。”

见齐楹不说话,徐平又壮着胆子继续道:“医者仁心,陛下请容徐平再多说两句。陛下忧思太重,损耗心脉,得适当宽慰开解自己。”

待所有人都走了,齐楹终于站起身,走向了窗边。

他感受不到日光,只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土腥,含着水汽的微风拂过他鬓边的碎发和丝绦。他缓缓对着窗外伸出手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冰冷的雨水落在了齐楹苍白的指尖。

阳光是不可触碰的,而雨水却可以。今年刚过冠龄的齐楹,只能对这些能碰触到实物的东西产生认知。

譬如今日湿淋淋的雨,再譬如,昨夜那个柔软的女人。

“今日昆德殿那边如何?”

“皇后娘娘午前去拜会了大长公主,回到椒房殿后便开始抄经了。”

*

宫里的女人大都是会抄经的,一来长日漫漫无事可做,二来抄经总能博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执柔平日里也会抄一些,因为太后念佛,若逢太后某日身体不安康,执柔还会跪着抄经。

一来二去她也养成了习惯,每日里都会抄上一卷。

今天是个下雨的天气,她站在窗户边抄经,在空蒙的雨声里,执柔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齐楹便是在此时踏着雨来了。

雨声萧疏,他的脚步声总是很轻很浅,执柔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故而当她有所察觉时,齐楹已经走进了椒房殿的内殿。

他站在门口,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声音低而沉:“在哪?”

执柔脱口:“什么?”

似乎方才那句在哪已经得到了回答,齐楹缓步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外头下了雨,他的缎面靴在地衣上留下两行湿淋淋的足印。

齐楹在窗边停下,而后问:“在做什么。”

他眉骨下的丝绦上掉落了两滴雨水,淡色的唇片随着言语轻轻开合。

执柔撒了个谎:“臣妾在看雨。”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齐楹道:“薛执柔,你为何欺我眼盲?”

执柔以为他生气了,下意识抬头。

齐楹微微欠着身子,这是个有些迁就她的姿势,看样子是为了能把她的话听得更真切些。

纵然他不似齐桓那般众星拱月,到底是龙生九子,齐楹单站在那,身上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衿淡,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唇边似若有无的弧度上,仍透露出一股自上而下,悲天悯人般的慈悲来。

齐楹对着执柔伸出手:“手给我。”

他摊开的掌心光洁如玉,纵横的掌纹像是一张密密匝匝的网。执柔迟疑片刻,抿着唇将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掌心。

果真也似玉一般的冷。

齐楹拉着她的腕骨将执柔的手指送至她鼻端:“闻到了吗?”

执柔这才发觉自己的指缝间溅上了两滴墨。

“这些,都是大长公主叫你写的?”他的声音带着笃定。

“是。”执柔停了停又说,“只是臣妾平日里也会抄经,倒也习惯了。”

“没别的事做?”

“有时会做些针线。”

齐楹呵地笑了声:“别抄了,陪朕走走。”

外面还在下雨,齐楹有心不想让她继续抄经,执柔只得说好,跟在齐楹身后一同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不是坏人。”走在雨中,齐楹擎着一把伞,如是对执柔说道。

“臣妾知道。”

“她若还像这回似的让你做事,你可以回绝她。你是皇后,不必对她俯首帖耳。”

执柔嗯了一声。

二人中间沉默了片刻,执柔抬起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声说:“大长公主赠了臣妾一对簪子。”

“嗯?”

“是一对云纹凤头钗。”

听到这句,齐楹的脚步微微一顿。

细密的雨珠像是连成串的丝线,砸在青砖上,荡开一个又一个颤巍巍的涟漪。

齐楹侧过身,薄唇渐渐抿起一个弧度:“是么。”

他的语气和过去不大一样,似是了然又似怀疑,而后对着执柔缓缓伸出手来。

执柔懂了,于是她福身半低下头,任由齐楹指尖落在了自己的鬓发上。

他的指腹逡巡于她的发间,不疾不徐。

这是个分外旖旎的动作,执柔的青丝勾连住他的指尖,好似缠绵在一起的两棵藤蔓。

齐楹指尖抚过峥嵘的凤目、绮丽的凤尾,最终落在含珠的凤喙之处,那里有一个细小的、肉眼几乎无法发觉的裂纹。

这对金钗摇摇欲坠地挂在执柔的鬓旁,齐楹替她重新簪好,而后似是自嘲一笑。

“这是朕从前送她的,今日她借你的手还给了朕。”

齐楹的手顺着她的鬓发滑落,跌在她肩头。

执柔有些懵然地抬起眼睫,只见他仰着脸怆然一笑,喉结上下滚动:“她心里,亦觉得朕是谋夺江山的乱世之贼。”

第11章

执柔和齐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紧张。

她待在宫里的时日太久了,以至于早就习惯了这华美牢笼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但她知道齐楹不一样,至少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这江山社稷的陪衬,而是局中的一环。

执柔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于是二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簪。半个时辰前,它们还属于上一位主人。

“不要摘。”齐楹道,“戴着吧。”

“臣妾不是要摘下来。”执柔轻道,“只是觉得它太重了。”

齐楹勾唇,语气有调侃之意:“昨夜的凤冠不重?”

“也重。”执柔忖度着说,“臣妾戴着凤冠时,只觉得要被压断了脖子,而戴着这对儿簪子,好似心肝脾肺都一起被压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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