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2)

作者:步月归
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人来报说元享求见。

齐楹坐直了身子“看”向执柔的方向:“能帮我拿件衣服来么?”

他没用朕这个自称,无端显露出几分亲厚来。于是执柔起身,把他睡前穿的那件外衣从架子上摘下来。齐楹正在躬身穿靴,执柔抱着衣服走过来,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对着她温声道:“替我穿上,行么?”

贴身的中衣他可以自己穿好,只是这些穿在外头的衣服还得要人来帮忙。

执柔抖开襜褕替他穿戴,齐楹微微仰着下颌,任由她摆弄。

执柔的目光再次落在他颈侧,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面,隐隐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执柔伸出手,将他散开的中衣带子重新系好。

“谢谢。”齐楹道,“皇后继续睡吧,朕先走了。”

此刻,天色微明,稀薄的晨光照进来,他们两人落在墙上的影子又渐渐被拉得疏远起来。

执柔行了礼,齐楹已经负手走了出去。

她回到床边上,在齐楹靠过的床柱前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靠了上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想了想,她又从凭几上取来一根束发的带子,将自己的眼睛蒙住。

像是一个人掉进了粘稠的黑暗中。

执柔伸出手,眼前是一片虚空,她伸出的手指空落落地停在半空中,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她猛地扯下蒙眼的发带,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呼吸了几次才渐渐平静下来。

却玉听到动静赶忙从外面走进来:“娘娘,怎么了?”

执柔将带子扔到一旁,摇头:“我没事,传水来吧。”

却玉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又将目光落在床上。朱红的锦被下头,一块白色的绢子露出一个角,她用手抽出来,是一块整洁如新的白布。

她叹了口气,折好收了起来。

*

今日要去拜见大长公主,也就是齐楹的姑母齐徽。

大长公主比齐楹要大八岁,永熙五年时被先帝嫁去北狄为王妃。去年,北狄王病逝,不到三十岁便守寡的大长公主自请还朝,执柔只在她回长安那日远远地见过她一回。

郑秦是执柔封后之后拨来的人,入宫的年岁长,也是为了在执柔面前露脸,着意殷勤着说:“大长公主是在娘娘入宫之前就和亲走的,娘娘没见过,奴才只记得大长公主性子柔顺和蔼,阖宫上下没人不喜欢公主殿下。大长公主没和亲的时候,和孝宁皇后私交甚好,孝宁皇后仙逝之后,咱们陛下是由大长公主带大的。”

孝宁皇后便是齐楹的生母孟氏。大长公主自请还朝后,章帝对这个妹妹颇为愧疚,即刻命人重修公主府,并许她食邑万户的尊荣。齐楹登基后,对齐徽亦礼遇有加,处处以之为尊。

这些事执柔早先有所耳闻,只不过彼时只觉得事不关己,并不曾刻意放在心上。

待走到昆德殿时,昆德殿前仅仅立了两名常侍相迎。

春庭深深,一妇人跽坐在院中,面前一盏小炉中正煮着茶水。

在这草茸絮软的时节里,大长公主薄施粉黛,姿态雍容,气度高华。

执柔福身叫了声大长公主。

齐徽还在孝中,今日不曾盛装打扮,发间只余下一对云头凤纹掩鬓。

她命人将执柔扶起,亦颔首还礼,疏淡又客套:“娘娘客气了。”

泥炉中的茶水已经滚过三遍,香气四溢。齐徽舀出一杯,奉与执柔。

“这还是用的去年的雪水。”她端起茶盏细呷道,“果真长安的水比塞外的强出千百倍来。赤城那地方本就不下雪,早两年好不容易下了一场,我命人收了些雪来烹茶,到底是比不得长安。”

赤城便是北狄的王都。

执柔饮了一口,果真唇齿留香:“果真是极好的茶。”

齐徽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仍不达眼底:“远在塞外时,我便听说过娘娘。太皇太后曾修书与我,说到她看中了一位女郎,想选她做桓儿的妻子。”

齐徽已经改口称太后为太皇太后,执柔抬起眼睫看向她,齐徽的目光与之相碰,不闪不避:“想不到如今,娘娘仍做了这个皇后,嫁的人却不是桓儿。”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陛下和桓儿都是我的侄儿,我不偏心哪个。今日仍能在长安城里见到娘娘,我心里也觉得很是高兴。娘娘若是不嫌弃,大可时常来我这坐坐,和我这未亡人做个伴。”她说出口的话滴水不露,可执柔也是在深宫里待久了的人,知道她不过是虚与委蛇,故而亦客气道:“这是自然。”

“去岁回宫时,幸得大司马自雁回关一路护佑。”齐徽盯着执柔的发顶,“我大裕的山河社稷万岁无虞,也多亏有大司马。”

这句话一语双关大有深意,落在执柔耳中并不算动听。

“如今仍在先帝的孝中,我近来缠绵病榻,还想请娘娘替我每日抄一卷佛经,奉于先帝牌位之前。”

第10章

执柔曾记得,许多人都对她说过,大长公主是大裕最柔顺温躬的人。

面前的齐徽虽然已近三十,仍有着少女般如瓷如玉的皮肤。只是她眸光深深,幽晦难测,这并不是一双少女该有的眼眸。

远嫁北狄的这些年,大长公主早已被塞外的尘沙磨开光滑的皮肉,露出冷冽的棱角。

当年齐徽远嫁和亲,也有薛伯彦的一分功劳。

是他上书章帝,化干戈为玉帛,以儿女姻亲化解兵戎相见。

齐徽心里怨他,也连带着怨恨整个薛氏一族。

如今,齐徽以长辈的身份来压她,执柔心中也并不觉得意外。

“先前已经抄过了些,早上已经叫人送去了。”执柔说完,对着却玉招手,却玉便端上来一个托盘:“这是我的一些心意,还请大长公主不嫌粗陋。”

她掀开绒布,将里头的东西展露在齐徽面前。

这是一朵通体赤红的花,盛放在玉盅里,花瓣蜷曲,宛若龙角一般。

“这是龙血草。”执柔轻声道。

大长公主曾怀过一个孩子,却因故没能生下来,从此伤了身体再不能诞育子嗣。龙血草是邙岭雪山深处才有的珍贵草药,其根须宛若龙须,开出的花朵凄艳若血,因而得名龙血草,是味极好的药引子。

齐徽静静地看着这玉盅,眼中眸光变幻过几轮:“如意,收下吧。”

而后抬起眼,对着执柔一笑:“多谢娘娘。”

以她的身份,如今已经是世间少有的富贵了,执柔的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了她心里。

“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与你。”齐徽拔出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钗,“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一面说,齐徽一面站起身,亲手将这对钗环簪在了执柔的发间。

*

承明宫。

“乐平王起先是不愿的。乐平王素来好大喜功,这回想要投靠陛下也并非是什么忠臣良将,他为的无非是从龙之功罢了。他上个月为了争兵权,在西北边陲屠了一座城,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属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的铁衣还沾着血呢。属下说叫他投靠太子是陛下的意思,还将陛下的私印拿给他看,乐平王这才愿意去益州。”

齐楹听元享说完,点了点头,转头又看向身旁的人:“太傅怎么看?”

太傅名叫尚存,人虽过了而立之年,身上穿戴着官服,仍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隽永。

“臣以为,陛下此事做得极好。”他虽知齐楹看不见,却仍对着他拱手,“乐平王不可靠,若他入了长安,无异于引狼入室。此人虽乖戾不仁,却也当真有几分帅才,可与薛伯彦相较。”

尚存是齐楹的老师。他在宫外养病的时日里,章帝派此人教他读书识字。齐楹登基后,便尊尚存为太傅。

一息尚存,秉笔直书。尚存为人刚正,为大裕夙兴夜寐,已至两鬓微霜。先帝也曾于病榻上为他题书“治世之臣,匡扶天下”八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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