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12)
作者:步月归
端盒子的小太监脚下滑了一下,托盘连带着漆盒一路跌在了地上。
泛黄的书卷被春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吓得小太监忙不迭地跪在地上。
一个东西从书卷中掉了出来,被日光照得剔透晶莹,齐楹躬身将它捡起,竟是数月前他亲手交到太皇太后手中的兵符。
*
最初那一阵子,齐桓对王含章生下的小太子并不上心。
也不过是多过问了几句吃喝琐事,待小太子的身子好些了,他偶尔也会召他过来看看。
四五个月的孩子,正是才认人的功夫,一来二去便和他亲近起来。
每次见他,总是对着齐桓笑个不停。
久而久之,齐桓终是将这孩子放在了心上。
这日,他对着迎春说:“你去告诉皇祖母,往后太子便由朕亲自教养。”
那时徐太后恰巧在他身边,见此情状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儿女绕膝的确是好事,只是无论如何,朝政才是最要紧的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齐桓对朝堂上的琐事越发不放在心上,听徐太后如此说,齐桓拿着布老虎的手微微一顿。他笑:“既已决定了逍遥度日,自然要选个最快慰的法子过活。横竖前朝的事有大臣,再不济还能有皇祖母。”
徐太后听出了弦外之音,语气也有了几分正色:“我知道你对你皇祖母心有不满,只是她历经三朝,到底是眼光更为毒辣些,能有她助你一臂之力,是你的福气。”
齐桓听罢冷淡一笑:“朕这个皇帝做得越来越没有滋味,不单单有太皇太后和外戚要从朕的手里分一杯羹去,就是连母后你也总是要逼迫朕。朕如今想通了,既已如此,不如索性不管,皇祖母高兴,朕也自然乐得清闲自在。”
听他这么说,徐太后眼中露出痛色:“舒让,你……我又如何逼迫你,你若是因为阿芙蓉的事情归罪于我,我这做母亲的也无话可说,也请你垂怜着我这当母亲的心意,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你折磨至此。”
“垂怜?”齐桓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前有薛执柔、再有王含章,如今终于轮到朕自己了。这个皇帝,朕属实是做得窝囊。依我看,如今朕的日子,竟还比不上当初在长安的齐楹。母后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语气更高了些,小太子被吓得嚎啕大哭,盛放过阿芙蓉的杯盏尚带余温,齐桓将小太子轻轻抱起,淡淡道:“朕这辈子已经命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步朕的后尘。若母后心中还存有半分对朕的垂怜,只请你好生颐养天年,不要再逼迫朕了,求你给我留几年太平日子吧。”
齐桓抬起眼,望着跳动的烛火:“我不如他,我投子认输。”
*
入夏后的第一场雨,淋湿了大半个城池。
元享亲自来接执柔去益州,走的便是水路。
江陵渡口的海女神像还立在原地,像是千百年都不会改变一样。
依旧是稀薄的一层晨雾,孤舟一片,在江上划开一片涟漪。
元享见执柔随身带着药,不由得有些担忧:“王妃这是……”
瓷白色的碗,浓黑的汤药,执柔的眉眼平静安宁:“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元享松了口气。
执柔继续轻声道:“只是这路上舟车劳顿,怕这小人儿受不住,才吃的这些药。”
喜悦之色骤然浮现在元享的脸上:“莫不是……”
执柔含笑颔首,元享忍不住拍手:“真是天大的喜事,主子听到了,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见他欢喜,执柔也跟着露出笑意:“他还好吗?”
“还好。只是政务很忙,抽不开身。”元享眼中又带了忧虑,“若不然,主子必然要亲自来江陵接王妃回去。”
“太皇太后那边呢?”
见元享不说话,执柔便猜出其中必然有端倪:“怎么?”
元享叹了口气:“属下离开益州时,益州的形势不大好。太皇太后总揽朝纲不肯放权,陛下的身子不好,如今已经不大管事了。”
他很快又整理好情绪:“不过王妃放心,如今咱们早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事不会难倒主子的。”
第80章
见执柔不语, 元享有意换了个话题:“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他小心地看着执柔的神色:“咱们要往北边用兵了。”
长安。
执柔显然愣了一下:“当真?”
“当真。”元享道,“尉迟明德王妃可还记得?”
执柔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是他给主子写信来,说要与主子共同夹击长安之南北。”
向长安用兵是早晚的事, 这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心愿,更是齐楹的心愿。就连齐桓, 都无时不刻盼望着能发兵,重新攻回长安去。”
执柔轻轻点头:“这是好事, 也是坏事。”
元享不解:“这是一统全国的好事,怎么王妃会说是坏事呢?”
“打仗这样的事, 总归是要流血和死人的。”孤舟飘荡在江水上, 只有摇橹声与水声交缠在一起。执柔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氅衣, 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束起,人像是出水芙蓉般雅致清淡。
“到头来, 母亲失去儿子, 妻子失去丈夫。”她笑了一下,“我也深知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改变这些。”说到底, 不过是政治上的事, 各为其主罢了。纵然不是同路人, 也不是非死不可。
既然是要穷尽思量钻研进政治深处去,就得做个心冷的人。不去想、不去看,不要把人当作血肉之躯,而只当作一个又一个文字与符号。只是这样的事, 执柔做不到。她也深知,此刻的牺牲,是为了日后不再有更多的人再去牺牲。
只是这样的心思又太过割裂, 像是要将人放在浪尖上撕扯。
“咱们什么时候到益州?”执柔换了个话题。
原本是打算过了江就换马车的,只是得知了执柔的身孕, 赶路的事是万万急不得的。
“先是沿着江走,到了扶庸再换马车。前前后后大概还要六七日。不过王妃且宽心,咱们走的是最好走的路,不会有什么车马颠簸。”
说完这些,元享又继续道:“不过是让主子多等些日子,比起王妃的好消息,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而今形势都渐渐转好,执柔也终于能从元享的眼中看出些许笑意。那个昔日里果毅忠诚的少年的影子与他又渐渐重合起来。
他随身带着盐茶,用了香辛料腌的,喝起来并不单有茶叶的清苦,还带着一丝辛咸。
“祛湿的,江上冷得厉害。”一碗入口,身子当真觉得暖了不少,执柔捧着碗,静静地望着无边的江面发呆。
“娘娘。”元享在她背后叫她,执柔闻言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良久,他终于轻声道:“人生在世,难的是让自己高兴。娘娘别让自己陷进这些东西里。”
“好。”执柔笑,“多谢你。”
*
犹能记起未央宫,煊赫又辉煌的大殿。
高耸在白玉丹墀上的日晷。
这般巍峨又磅礴,像是千秋万代都要伫立在龙首山上。
太阳的影子从东方升起,再从西方落下,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世世。
那的一砖一瓦,飞檐翘角,竟然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太皇太后的脑海里。
她站在窗下,望向北方的天空。
时间过得太久,以至于迎春都有些担忧地来劝她:“既然娘娘心里也不是不念着长安,为何依然不肯许汝宁王所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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