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11)
作者:步月归
一种苦涩中带着回甘的液体被人喂到嘴边,他下意识想要拒绝,却根本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欲求,只能近乎贪婪地将这一碗汤汁大口饮尽。
眼前的乌云渐渐散去,齐桓宛如涸辙之鲋一般躺在地上,大口地呼吸。
徐太后手中拿着一个空碗,跪坐在他的身旁。
齐桓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怔怔地盯着帐顶。就连徐太后都有些害怕,小声地唤他的名字:“舒让,舒让,你怎么了,你说句话。”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飞快地流下来,仓促地掉进鬓发里。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说:“我要见一见齐楹。”
“为何……为何要见他?”徐太后心里有些不安,“现下都入夜了,再传他来只怕也不好,要不就明日吧。你这儿……总得收拾,你的伤也要包扎。”
益州的春天尚且带着料峭的寒意,支开的窗户有萧索的风吹进来。
齐桓又重复了一次:“我要见齐楹。”
第79章
传令的女使很快回来了, 说今夜汝宁王并不在益州,而是在泠安。
此时的齐桓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姿态,由着侍女替他包扎伤口。
迎春过来在徐太后身边附耳几句, 被齐桓听见了,他缓缓抬起头:“什么事?”
迎春抬起头, 低声答:“太子殿下有些发热,哭闹得厉害。”
齐桓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虚空处, 片刻后才道:“抱来给朕瞧瞧。”
自他出生起,齐桓便没有见过他, 百日宴上也不曾露面。今日竟主动开口要求, 徐太后脸上一喜:“去吧。”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迎春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乳母们留在屋外。
齐桓的手法有些生疏, 迎春帮他调整了许久, 才勉强把孩子抱在怀里。
他掀开襁褓,仔细端详:“叫什么?”
名字是太皇太后定的, 迎春答:“单名一个遥字。”
“不错。”齐桓淡淡颔首。
小太子本就是提早催产下来的, 身子比寻常孩子还要更弱些。虽然过了四个月, 看着比满月的孩子也没大多少,近来生病,脸上也红得有些厉害。
齐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 随后抬头对着徐太后说:“鼻子长得像朕。眼睛像他母亲。”
这也是齐桓数月来第一次提起王含章。
徐太后点头:“刚出生时还要和陛下更像些,如今长开了,就……”她怕提多了王含章引得他怪罪自己, 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齐桓一哂,没有答这句话。
就这么抱了一盏茶的功夫, 齐桓招来迎春让她把孩子接了过去。
“现下太子是养在皇祖母身边?”
“是。”迎春小心回答,“平日里都是太皇太后在照顾。”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平平淡淡地说:“和朕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他指的是太子和他都是由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只有齐桓自己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和朕一样,都长于妇人之手。
齐桓对着左右女使说:“等汝宁王回来,叫他来见朕一趟。”
*
齐楹回益州时身上还穿着战甲。
高大的青海马背上,端坐着如儒生般清隽的青年。
马蹄扬尘,唯他风姿独绝。
一时间,无数益州年轻的女郎们,芳心暗动。
盲眼的汝宁王数月前终于复明,风头正盛。
谁人不知汝宁王妃数月未曾露面,如今他大权在握,多少人想要以此攀附。
益州看似平静,却又有无数暗潮激荡。天子抱恙,才凝聚不久的人心又开始四下浮动,小股暴动频发,物价连番上涨,哀鸿声四起。
齐楹先回了王府解去战甲,另套了车马入宫去见齐桓。
平日里齐桓想要召见他,或是在书房或是在花厅,这一回独独请他进了卧房。
松竹纹的楠木屏风隔绝出里外两间,齐桓叫他在外间的案席间坐下。
几个月的光景,他身上的旧伤依然没有好全,反反复复地流血化脓。人也被阿芙蓉折磨得消瘦了许多,眼窝凹陷着,倒显得鼻骨尤为挺拔。衣服很松大地挂在齐桓身上,他坐得不甚端正,半个身子都靠在迎枕上。
侍女为齐楹上了一壶茶,明前茶喝起来清香微苦,别有风味。
齐桓端起手边的茶盏,将里头的东西细细饮尽,随后笑:“喝惯了这个,旁的都觉得没个滋味了。”
那股甜腻的幽香飘来,齐楹闻到气味后,不动声色地微微皱眉。
“正如你所想。”齐桓露齿而笑,“外域进贡来的,香气浓郁醇厚。”
阿芙蓉的味道闻过一次便忘不了,齐楹静静地看着齐桓将杯中的液体饮尽,又续上一杯。连饮三杯之后,才像是缓过一口气。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齐楹道。
“是了。”齐桓点头,“人生在世,本就该及时行乐,何必受尽百般折磨。这点,你就不如我。”
齐楹笑了一下:“是。”
他们兄弟间本没有幼时的情意,成年后又难免几番争权夺利,能这样太太平平坐在一起,也不算是件容易事。
“御鸟司养了不少飞禽走兽,这些畜生里面,朕最讨厌的便是鹫这种鸟。”齐桓别有所指,“它们不等你断气,便虎视眈眈地落在你身边。只待你一合眼,就将你撕扯入腹。这样的畜生,这江山上下,不知道有多少。”
对于自己的朝堂,他渐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以至于常常让他思考,这些人过去的归附有几分是真情,有几分是假意。
“朕听说,尉迟明德写信给你了。”齐桓面色平淡。
齐楹闻言并不否认:“嗯。”
“齐徽姑母到底还是偏疼你些。”齐桓拨弄着自己手上的戒面,“朕有时总是会生出一丝恍惚,觉得咱们还坐在长安城里。父皇的万寿节上,赏了你我兄弟一人一顶紫金冠的时候。”
细算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宴上,我的盲杖被人弄丢了,还是陛下牵了我的手,送我回承明宫去。”齐楹说得平心静气,齐桓“哦?”了声,随即又笑:“这事朕倒是不记得了,难为你记了这么多年。”
齐楹笑笑,并不计较。
这些年得到的善意太少,以至于历历在目,清晰可数。
齐桓众星捧月一般长大,何尝会将这些小事记在心里。
“朕前几日看了看太子,也算是你的小侄子。”齐桓像是在叙家常,“也不知你何日能有自己的孩子。”
“子嗣上的缘分,”齐楹平心静气,“我不敢奢求太多。”
“总归会有的,为人父的心情很玄妙,也只有你当了父亲才能懂。”
桌上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黑红的雕花漆盒。
“奴才们收拾书房时收出了不少东西,这里头有薛执柔读过的一些书稿,我留着也是无用,拿给你吧。”
他的目光落在漆盒上,目光幽微:“朕珍藏了好些年才明白,强留无用这个道理。”
“把她接来吧。到了朕如今这个地步,太皇太后是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齐桓轻轻闭目,“朕这个窝囊皇帝做了太多窝囊事,还不至于难为一个女人。”
走出门时,阳光亮得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这个漆盒沉甸甸的,压得身后的小太监直不起身来。
石子路两旁的水池里养了白金、黑红的鲤鱼,水面上绿莹莹的浮萍看着也有了几分春天才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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