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杏仁+番外(140)
作者:athos (athos1978)
在驿馆等待召见的日子里是无聊的,所以他觉得上街走走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已经在进入大都的马车里窥见了这里弥漫的异国异族的风情,和他家乡的气味迥然相异,引起他想触摸这座北方大城真实血肉的好奇心。
在他的家乡,有特别为番客胡商设置的番坊,宋朝奉行的是继承自唐的番汉隔离政策。他们欢迎番客胡商来做买卖发财,但却对番人与江南汉人之间的相互交流实施严防死守。无论这种交融是婚配上的还是宗教上的。
除了番客与南人不得杂居以外,宋朝还在衣冠服饰上大做文章,禁止南人穿带有女真或契丹风味的衣服。这是一个看似开明,实则阴森封闭无比的江南帝国。
当然,在这种禁断之下仍有少数漏网之鱼出现。比如娶了汉女的阿拉伯番商蒲家。但这个替宋朝掌管泉州市舶司的混血家族很快就叛变了。不仅屠杀了泉州城内数百想开城迎接张世杰军队的宋朝宗室,还将自家数百条阿拉伯三角帆远洋海船尽数的全献给了南下的元军。在背宋投元这件事上,蒲家丝毫没有犹豫过。
而蒙古人的大都,没有番坊。相反,他们鼓励胡商番客与本地人混居,人们在穿衣上也是混乱的。只是番人与汉人两类人相看互厌,自觉的形成自己的聚集区。
番人也分不同的种类,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就能看出不同。
蒙古人和突厥人粗而拙。他们直率、粗鄙、慷慨、好斗,绝大部分普通人即没有钱也没什么文化,他们对识文断字的汉人是从心里暗暗羡慕着的,尽管他们表面上也许不会表现出来。
而缠着精致讲究的丝绸头巾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精明、富有、心口不一。他们为了赚钱也许会表面上逢迎恭维蒙古人、汉人或南人,让他们做冤大头花高好几倍的价钱买下他们手里的货。但是背过身去就会讥笑这些拜偶像的远东人的丑陋、蒙昧与肮脏。他们甚至连汉人用过的茶具都嫌脏。赵孟頫曾在茶楼看见一个裹着头巾的波斯人要求茶博士换掉前面汉人触碰过的茶壶。
那个人应该是波斯人,赵孟頫在心里猜测。尽管到现在他也没法把波斯、阿拉伯与犹太分个清楚。听说带蓝帽子或裹着蓝头巾的就是术忽回回,而其他回回都是白帽子白头巾。这是茶楼伙计告诉赵孟頫的,小伙计说这些是他经过长期的观察得出的结论。
该死!赵孟頫心想。为什么自己的家乡也是番坊遍地,怎的自己周围却没一个文人能通波斯番语呢?而这里通用的却是波斯语。通常,如果你在街上遇见的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处,或他不知你来自何处,对话就会用上波斯语。
独处江南一偶之地的南人文士不知道,波斯语才是这个时代里整个欧亚大陆的通行用语。
赵孟頫要伙计煎茶汤上来,并要了两碟小点。他看着点茶的年轻伙计,按《十六汤品》里点茶之法,将茶末撮入一只黑釉茶盏,再用盛放开水的有咀茶瓶向盏里注入沸水。小伙计一面往里注水一面以茶筅环回击拂,茶香袅袅,沁入赵子昂脾肺。
这里点茶的方式和老家吴兴没任何的不同,能喝一口如此点出来的热茶,也算是缓解了些许的思乡之情了。
赵子昂正沉浸在他的乡情暖梦里,想着自己在大都如果真能得着蒙古皇帝的知遇之恩有一份功名利禄,待功成名就之后衣锦穿罗体面还乡迎娶才女管道生做夫人。那该是怎样一种富贵与荣华。自己身为父亲妾室的生母丘夫人,一定会喜极而泣。儿子能功成名就,母亲一辈子就这一个盼望。现在,赵孟頫距离达成母亲的盼望已经近在咫尺,怎不叫作为一介书生的他心潮澎湃思绪起伏呢。
当赵子昂在大都茶楼里畅想自己以后在这个异族建立的庞大帝国里的为官之路时,蒙古人的首都南门郊野外的一座路边草亭内,一群前宋宫内的女人们正为即将启程踏上南下归乡路的琴师道士汪元量摆酒践行。
水云先生就要返回他久别的故乡,故宋的临安了,现在它已经叫杭州。谢太皇太后已经亡故,全太后则在大都正智寺削发为尼,德祐帝在得到了蒙古皇帝赏赐的一大笔金钱后带着自己娶的那位蒙古公主被打发去吐蕃特萨迦寺为僧,而汪水云一直恋着的王昭仪清惠也已经于年前亡故了。
汪水云在北人的都城再无可以记挂的人和事,现在,是归家的时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彻底的结束了。
送别的宴席上,他醉了,大家全都醉了。泪合着酒浆的芳香,诗合着离乱的悲情,在大都郊外简陋破败的草亭中肆意的挥洒。六位前宋宫中为宫人的娇弱女子,向汪水云赠以六首情切依依的《望江南》。这些冰清玉洁的女子最终身老幽燕,零落成泥。
最先举起酒杯为汪元量祝行的是华清淑,她吟道:
“燕塞雪,片片大如拳。蓟上酒楼喧鼓吹,帝城车马走駢阗。羁馆独凄然。燕塞月,缺了又还圆。万里妾心愁更苦,十春和泪看婵娟。何日是归年?”
吟罢,女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二献酒祝福的女人叫梅顺淑:
“风渐软,暖气满天涯。莫道穷阴春不透,今朝楼上见桃花。花外碾香车。围步帐,羯鼓杂琵琶。压酒燕妓骑细马,秋千高挂彩绳斜。知是阿谁家?”
第三个祝福来自柳华淑:
“何处笛?觉妾梦难谐。春色恼人眠不得,卷帘移步下香阶。呵冻卜金钗。人去也,毕竟信音乖。翠锁双蛾空婉转,雁行筝柱强安排。终是没情怀。”
第四个是陶明淑:
“秋夜永,月影上阑干。客枕梦回燕塞冷,角声吹彻五更寒。无语翠眉攒。天渐晚,把酒泪先弹。塞北江南千万里,别君容易见君难。何处是长安?”
第五吴昭淑:
“今夜永,说剑引杯长。坐拥地炉生石炭,灯前细雨好烧香。呵手理丝簧。君且住,烂醉又何妨。别后相思天万里,江南江北永相忘。真个断人肠。”
最后第六个祝福他的是杨慧淑:
“江北路,一望雪皑皑。万里打围鹰隼急,六军刁斗去还来。归客别金台。江北酒,一饮动千杯。客有黄金如粪土,薄情不肯赎奴回。挥泪洒黄埃。”
六个女子吟罢送行词皆是泪水涟涟,那泪打湿了胸前衣襟。汪元量还可以离去,而她们呢?如果要走,她们又能去往何方?也许留下是她们无奈又最不坏的选择。毕竟她们不是男人。
汪元量听这些小女子一个接一个的向他敬酒并赠以临别之词。他的心飞了,飞向那无尽的哀愁。他是薄情了,因为他不能为这些可怜的女人做什么,他赎不了她们。他连他的清惠都保护不了。他太过文弱。他的手指只能拨弄丝弦。
秋儿啊,秋儿。汪元量在心里默念王清惠的小名。你玲珑可爱、聪慧灵秀。你曾在北上途中在汴梁夷山驿站的粉壁上题写《满江红.太液芙蓉》,引起无数猜测与争议。连文丞相都要为你续写两首。你的那首《太液芙蓉》我至今记得丝毫不差: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突变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但现在你已经去了,我们的一朝繁华已烟消云散了。在别人的时代里,我没有了你,我自己也已经成了多余的人。我只能用尽自己的余生,去回忆你莲荷一样的容颜。你活在清晨的朝露里,活在夏日的蝉鸣中,活在梅雨季潮湿的苔藓中,活在已经开至焦败的残花中。你的形体已经消失,却永恒的存活在了我的心里。
汪元量喝的太多,女人们的形象在他眼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似乎个个全幻化做他的王昭仪。他在醉里已经不记得有什么华清淑、梅顺淑、柳华淑、陶明淑、吴昭淑、杨慧淑了。他只记得那天他心里只有昭仪清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