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91)
可那三品的虚衔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却非荣光,不过一道枷锁,将失女丧子孑然一身的他残忍困在异乡,不得于生前归去故里,与族人团聚。
老人待众命妇与太子作揖问安,便探手着太子主位落座,又嘱咐人上了茶点来,转身却见只连璋缀他身后跟着,并无谢昭宁人影,不由惊诧问道:“你三弟呢?”
言辞间顿显亲昵。
“廊下看——”连璋唇角一动,话未说完,便见老人已兀自轻叹一声,谨慎换了称呼,又了然摆了摆手:“随三殿下去吧,左右三殿下也算是在这宅院之中长大的,丢不了,开宴前再着人寻他便是了。”
那简单一语似又戳中太子心底旧日伤疤,太子捧着热茶小啜,见他二人只一问一答间便显温情,原想避嫌遮掩亦是徒劳无用。
太子面容于氤氲白雾后愈见黯然,不动声色瞅着连璋应那老人一声,下意识便想贴着他坐下,旋即又蹙眉起身,拢衣往自己右下手位置落座,不敢罔顾尊卑伦常。
侍婢上过茶点,鱼贯而出,转身反手阖上厅门,太子抬眸于那朦胧水汽之中便见厅门轻轻一开又重重合上,似将那微弱却暖人的冬阳霎时夹断在了门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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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照壁后,谢昭宁果然直挺挺立在廊下那一排被厚雪压弯了枝条的桂树下,仰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瞧甚么,颀长身姿似青松临风,半幅侧颜玉似得好看,干净又温润,映着一轮高升的冬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只他周身却似缭绕着浓重的寂寥与哀伤,萧瑟寒风一起,绕着他周身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冷风里化掉似的。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注1)
恍然间,似迎风送来这么一句飘渺人声,骤然响在耳畔,宛若谢昭宁身后正有潇洒青年饮了酒,以一副玉箸敲击着铜樽在吟诗,醉态萌发间愈见风流多情本色。
谢昭宁周身一震,霎时惊喜循声侧眸,却见身后廊下空无一人,只余寒风卷着满地落雪“咻”然拂过阑干。
他神情落寞一叹,又垂眸理所当然似得自嘲轻轻一笑,便愈发惆怅得逆着那风吹来的方向转身上了回廊,扶着朱红廊柱缓缓行过半座府邸,越加进到后宅深处,眼前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熟稔于心。
谢昭宁直直走到后厢中一户贴有封条的独立院落前,方才停下脚步。
那院落颇为宽阔,院墙稍显高耸,环墙栽有一片松树,松果落得遍地皆是,七零八落得栽进平整的厚雪之中,也无人前来打扫。
周遭静得骇然,杳无人烟,谢昭宁提着大氅下摆一步一缓上得门下台阶,手臂微微颤抖着半抬空中,蜷缩的五指渐渐舒展,贴在那冰凉潮湿的木门上运力一推,伴随封条“刺啦”一声四分五裂,那虚掩的院门也拖着刺耳的“吱呀”长响缓缓转开半扇,露出院中真容——那天井中新雪叠旧雪,叠得厚厚一层,几近瞧不出本来面目,似天地有意封存这院中草木砖瓦,便与它严严实实盖了一层棉被一般。
谢昭宁负手入得院中,迎面便是一棵已枯死的高耸出院墙的柿子树。
他怔怔仰头,恍然热泪盈眶,眼前一瞬似有数道人影攒动——
他瞧见盛夏时节,鸟叫蝉鸣,武英王于树下教年幼的他与连璋习武练剑。
连璋文成武不就,手脚僵硬得像四截临时接上的木桩子,一柄软剑倒提手中武得磕磕绊绊,似只狗熊在跳舞。
连珠头上顶着片宽大的荷叶卧在枝丫间,探手指着连璋捧腹大笑;
他瞧见深秋十分,天高云淡,他被连珠撺掇着一同爬上墙头摘柿子,脖颈上套着竹篮,战战兢兢一脚踩在树干上,颤颤巍巍得从枝头小心翼翼拧下一个果子来。
连璋笨手笨脚爬上不墙,便仰头紧张兮兮地张开双手与武英王一同在树下护着他,生怕他摔下来。
中都的柿子霜降前后才成熟,巴掌大小,红嘟嘟又软糯糯,似一盏盏可爱的小灯笼悬在枝丫间,连珠蹲在墙头忍不住便就着手中果子咬一口,鲜红鲜红的肉汁好似蜜糖一般得甜。
连璋树下馋得咽口水,武英王忍俊不禁,笑得双肩不住得颤;
他瞧见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武英王于廊下生了火炉,炉中炭火里随意扔着把枣栗,枣栗生硬的外壳经不住灼烧,“哔啵”声响中裂开,一股淳厚而香甜的味道随之蔓延,他们三人探着脑袋不由往炉前好奇凑近,险些让火燎秃了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