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90)
太子顿时目呲欲裂,两颊肌肉隆起,似金刚怒目一般扭头死死瞪他,车内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连璋却毫无惧意,唇角抽动间,又似蓄势待发。
“二哥!”谢昭宁倏得出声阻他。
连璋闻声一顿,转而冷冷睨着谢昭宁,却见他眼神申饬似得肃然凝着他,蹙眉缓缓摇头。
往昔旧事,历历在目,太子心中早已无佛,如今也只剩下一副唬人的皮囊而已,随时随地念佛诵经,原也不过是安自己的心,却——平白玷污了佛。
连璋未曾说错,谢昭宁亦心知肚明,只这话,他们五年前既说不得,如今,便更加说不得了。
谢昭宁一副凤眸虽生得狭长冷冽,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却温柔敛尽世间的美好,干净又温暖,连璋怔怔瞧着他眸中浓重的担忧与关切已堪堪压过了那些陈年的积痛,竟一瞬察觉适才因他佑护霍长歌而生出的愠怒,正因这一眼在缓缓消散。
连璋凝着谢昭宁眼眶骤然通红,嘴唇反复翕合半晌,方才抿唇住嘴,斗鸡般得模样渐渐收敛,两肩微塌,仰头认命似得复又靠回车壁,一副闭眸小憩模样。
车内霎时恢复宁静,只闻太子压抑着呼吸粗喘几声后,垂眸沉沉摇头,丰唇轻颤间,似又无声念了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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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过约莫一炷香,香炉中的山檀只露出一小截燃着橘红火星的脑袋在外面,马车出了城门越发摇晃得厉害,道路愈加难走起来,再过得小半时辰,方才停在京郊古宅门前,谢昭宁侧眸于那帘缝之中窥见那扇深刻于儿时记忆的厚重朱门,眼神不由黯淡。
“臣恭迎太子殿下,大驾寒舍。”不待车身停稳,车外便有一道苍老嗓音骤起,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划破车内沉寂。
那“寒舍”二字的尾音被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莫名便似裹挟了些许的阴阳怪气。
连璋眼都没睁,直直落井下石般“嗤”出一声冷笑,谢昭宁无奈轻叹,太子面上虽不大好看,却也不再理会他二人,起身一正衣冠,复又一副宝相庄严模样出了车厢、下得车辕。
那车下零零落落站着七八个老态龙钟的男子,迎风冻得抖抖索索,花白胡子一颤一颤,为首老者率众躬身作揖,双手藏在大袖之中交叠端在胸前,眼神淡漠得觑着太子举止庄重大气得一步一缓,逆着寒风冬雪,似佛子临凡。
“臣已老迈,腿脚不便,身子又总不爽利,闲赋家中已久,更是赴不得小年家宴,倒还累及太子殿下今年冒雪前来拜会。”那老人庞眉皓发,微见佝偻,瞧年纪似已古稀,套一身宽大三品文官朝服立于风中,便像是根竹竿撑着那衣裳,空空荡荡的,衣摆随风“哗哗”飘动间,愈显单薄瘦削。
“外祖父说的哪里话,”太子似未闻出他话中轻嘲意味,只掌心扣着佛珠,垂眸与那老人双手合十一拜,嗓音沉厚体恤道,“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去吧。”
那老人淡淡“嗯”声一应,却是未动,一双混浊老眼虽直勾勾地盯着他,余光却是轻飘飘瞥向他身后,待那车帘再度撩起,连璋与谢昭宁自车内探出头来,他鹤发鸡皮似的脸上,方才隐约漾出些许温暖笑意,稍纵即逝。
老人轻轻舒出口气,却是与他俩话也不说,只遥遥眺他二人一眼,便转身率着那七八老者领着太子入府。
太子余光瞥见他那欲盖弥彰模样,神色一瞬不豫却并未发难,指肚越发扣紧了手中佛珠,一言不发跟在老人身后踏进门中,谢昭宁与连璋便也跟着过去。
他们甫一入了古宅,绕过照壁,迎面便是萧瑟庭院,满目厚雪压枯枝,一派凄凉景象。
宅中安安静静,只偶尔有鸦雀于枝头喑哑鸣叫一声,小年节里竟无多少人烟似的,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寒风卷动阑干落雪吹入廊下,发出飒飒风响。
“有劳太子跑上一趟了,只如今宗族人丁凋敝,有富余气力经得起长途跋涉的皆已回了江南老宅谋求生路,眼下也只老臣与几位孤寡固守府邸,怕是连凑出一桌与太子吃饭的人俱显艰难。”那老人探手引着太子上了回廊,有意无意一句寒暄,却是字字格外戳心,太子举手投足虽雍容沉着,面上却已现难色。
待他们一路进到前厅中去,厅中亦显清寒,只垂手廖廖等着几位命妇——二三老年、二三中年,想来确实凑不齐皇亲国戚府中惯用的一张圆桌,比往年更显萧条。
自五年前古氏家主古昊英与其姊元皇后先后仙逝,古氏旧部也因此受到牵连,人丁本就不甚繁茂的宗族一夕倾颓,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也只元皇后那年迈的老父身上留有三品学士的空衔,于太子母家壮着些许声势,不至于让太子面上太过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