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月/莲动下渔舟(47)

作者:陆澄江

“您亏欠的何止我姨母,还有陈梓母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您痛失所爱、儿子不辞而别、夫妻不睦,说到底都是您一人之错。换成我,早就不认你这个父亲了。”

她句句有理有据,完完全全代入了陈梓的处境。

“我只是为陈梓难过罢了,他原本是极其敬重您的,如果您肯稍微对他好点,他也不会孤身漂泊,来到江南与我相识,从而揭开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了。归根结底,是您导致了这一切,不该怪罪旁人。”

春草碧绿,细柳拂堤,陈桐沐在和煦的春光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他劳碌一生却不曾有过须臾欢欣,如今在与棠霜定情的桃树下被一个灵秀的小姑娘当场点破,于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执念,释怀道:“是我咎由自取,亏待妻儿,但愿还能弥补。”

江吟对陈桐的内疚视若无睹,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小女告辞。”

陈桐沉浸在伤痛里,胡乱地摆了摆手。

江吟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神情严肃道:“陈将军,我最后问你一件事,陈梓的母亲果真如你说的那般,是暗地里偷偷怀上陈梓的吗?”

她眼睛澄澈灵动,像积了一汪明净的湖水。陈桐望着这双能看穿他的明眸,终于无法再隐瞒。

“她是我父亲送进营帐的。陈家信奉多子多孙,我那一辈,加上许多堂兄堂弟,足足有几十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彼此间虽然是骨肉至亲但往往只剩一面之缘,因为他们都在或大或小的战役中战死了,除了幸存的我,后来成为陈家的家主。”

“陈家的功绩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所谓保一方平安的承诺,是由陈氏子弟视死如归换来的。”陈桐苦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浑河之战时,我父亲几乎是跪下来求我为陈家延续后代,可我厌倦了将孩子看作一把兵器,生即是死的宗旨,他便出此下策,找了一位武官的女儿,好言相劝,为我生儿育女。”

“令尊要是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令你耿耿于怀至今,想必也会懊恼吧。”江吟叹道。

“老头子在围城断粮时身先士卒饿死了,我恨他也无济于事,慢慢地就转移了恨意。”陈桐黯然道:“我其实很庆幸,陈梓是个贪生怕死的小子,至少他能活下来。他负气出走、音讯全无时,我暗暗高兴,以为他会就此抛弃名姓、脱离桎梏;谁知他寄信回京,愿救国难,不计生死。我就这一个孩子,嘴上骂他没出息,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江姑娘,我今日对你说的话,皆是由衷之言。你善解人意,敏而好学,天下之大,何止一个临安可比。你囿于方寸,有如井底之蛙,看不到天空的无边无际,不觉得遗憾吗?”

微风卷起陈桐宽大的袍袖,他眉目舒展,轻松自在。

江吟沉吟未决,似有所悟。

第25章

晨雨濛濛,杨柳青青,初春的寒气笼罩着江面,江吟撑开一把竹伞,神情落寞。

细密的雨珠沿着伞骨滑落,青石路上传来马蹄的声响。马背上的少年戴着斗笠,脸上的青涩褪去了大半。

他抬眼望见等候在桥头的江吟,先是一愣,而后跃下马,快步奔向她。

“不是说好不来送了吗?”陈梓难掩惊喜,“你家里人知道了,会不会为难你?”

“管他们呢。”江吟扬起小巧的下巴,“我送个友人而已,难道还要他们允许?”

她说得俏皮,神色却略显黯淡。自那件事过后,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积了一层灰蒙蒙的阴霾,一旦触及便隐隐作痛。

陈梓听得“友人”二字,只觉一阵悲凄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看江吟衣着单薄,脸颊冻得似白玉,忙解下披风要给她披上。

“你穿得少,不冷吗?”

“不用。”江吟按住他的手,“你留着吧,往后拿来御寒,那边冷。”

陈梓闷闷地收回手,想说几句临别语又张不开口,书院里学的东西全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吟取出特意携带的酒囊递给他,里面装着浓烈的热酒,是她早上冒着雨去酒铺打来的。

“到了雁门关,记得听你父亲的话,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少和他顶嘴。”

陈梓喝了几口酒,烫得直吐舌头,渐渐地鼓起勇气,断断续续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招惹姑娘。这半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哪怕是远远地瞧你一眼,都甘之如饴。此生若能与你长相伴,陈某万死不辞。”

“别糊涂了。”江吟为他摆正歪斜的斗笠,笑道:“尽说些傻话。”

她凝视着眼前稚气未脱、恋恋不舍的少年,语气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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