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222)
爱一个死去的人与爱活着的人不同,对活人的爱有回声,会在一次次交谈、共处中重建、加深或转淡,如流水般鲜活灵动,而逝者的生命永远定格于一刻,除却一点可怜的回忆外,再没有新鲜的养料来滋养这份爱。
到最后,这份感情与爱本身脱离开了干系,爱会枯萎凋零,人转为迷恋因爱而生的种种情绪:悔恨莫及、自我厌弃、患得患失、备受折磨……以及不停地回想,她走时是否还恨他。
他自虐般将这些情绪施加于自己身上,妄图以此赎罪。
但是叶朝云未曾告诉过他的是,当恋人触不可及之时,身旁的万物都似有她的影子,哪怕只听见一串略微耳熟的脚步声,也无端地想到她。
可这些赝品,终究不是她。
声音像烟年的丫鬟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身子微抖,忐忑不安。
哪有半分烟年的模样。
叶叙川淡淡看她一眼,遂将她抛在廊上,转身离去。
*
见叶叙川背影绝尘而去,毫不留恋,冯大人面露失望之色。
烟年则暗自松了口气。
如她所料,叶叙川骨子里同她一样,都是从不自欺欺人的清醒人。
他既认定自己已然身死,就压根不会捣鼓什么狗屁替身聊以慰藉,因为他即使在最恍惚的时候,心里也清楚得很,假的东西就是假的东西,再像也是个赝品。
情不自禁望了一眼他背影,烟年心头惆怅,默默抿了唇。
她为何如此了解叶叙川?大概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可正因为太过相像,才会互相吸引,互相折磨。
她对冯大人道:“叶大人似乎对我并无兴致……”
冯大人正烦着,瞧她这如蒙大赦的模样,简直憋了一肚子火,摆了摆手道:“那你滚罢,费了大力气才把你带到此地来,未曾想居然是个无用的棒槌。”
谈话之间,后院里隐隐有喧嚣之声。
想必是都朱那放火技术炉火纯青,巧妙制造骚乱。
冯大人被转移注意,暗骂一声,向后院奔去,无暇再顾及烟年。
烟年巴不得他把自己当个垃圾扔了,连忙跑出角门,循着都朱那指引的路线,去与接应她的人汇合。
路边榆槐枝叶茂密,□□燥的风一吹,摇晃出飒飒的潮涌般的声音来,这声音于群山间回响,不成腔调,仿佛某人低低的叹息。
发丝被风吹乱,她心里怅然,魂不守舍地胡乱一捋,眼前又浮现出叶叙川那冷冷淡淡的目光。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了?久到她差点忘记,叶叙川对除她以外的人,都是不假辞色的。
也罢,她又叹口气,三年过去,她早就不恨叶叙川了。
如今她日子很好,有珠珠,有喜欢的事业,浑身上下除了这把嗓子还是昔年的模样,其余的与过去的烟年全无干系。
他不可能认出她,她亦不会与他相认,与滚滚红尘中擦身而过,相逢陌路,就是最好的结局。
*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语笑喧阗,忽地吹过一阵长风,四面的布帏交叠摇曳,缝隙之间露出幽蓝的天色,泼熄雅集的热闹喧哗。
即使雅集,少不了乐伎作陪,都道叶叙川爱听琵琶,别院主人投其所好,特请了真定府闻名遐迩的琵琶伎来,这琵琶伎年纪轻轻,技艺超群,一双修长的素手在弦上翻动,舒扬有声。
博山炷炯炯燃烧,轻烟弥散,他沉默地饮酒,想起古人之诗,弦清拨剌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风的凉夜,她亲手杀掉了害死挚友的元凶,扑在他怀里大哭。
陈酿金波琼酥入喉,他默默出神。
筵席的主人与他搭话:“枢相觉得这琵琶如何?隔着那么远,总听不真切,不如唤她来近旁弹奏。”
叶叙川并未细听他在说什么,只随意嗯一声。
那主人以为他有意,便着丫鬟去唤那琵琶伎上前来,单为叶叙川奏上一曲。
那琵琶伎自然喜出望外,连忙端了琵琶,步步婀娜走上前来,对叶叙川一礼,细声道:“能为枢相奏乐,妾三生有幸,不知枢相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叶叙川这才看她一眼,随口道:“不必。”
筵席主人当初也在汴京为官,知晓叶叙川与烟年的旧事,连忙道:“那便奏一曲凤求凰罢。”
那琵琶伎一愣,凤求凰是琴曲,琵琶如何奏得?
但贵人发了话,总不能露怯,她略一犹豫,敛裙跪坐,十指纤纤,轻拢慢捻。
听得曲调流泻,筵席主人笑道:“弹琵琶的手当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纤长如柔荑,指尖却有力,还有细细的茧子,别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