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安(343)
“此前有圣人密诏上都进奏院,让天下女子进入学馆成为生徒,现在又麟德殿之事,实在让不由得多想。”
皇帝虽然下了旨,可有些官员却仍遵循旧制,未肯带家眷入宫,他们聚集在一起议论。
尚未娶妻的裴宁也是独自一人,一身绿袍在朱紫当中很是显眼。
“今日麟德殿是端午宴,圣人只不过是想缓和朝廷紧张的气氛,而举行的一场家宴罢了。”裴宁从旁说道。
裴宁作为新人刚任职不久,加上官职小,在朝堂上说不上话,因此群臣并不知道,他是站在皇帝身侧的改革派。
“怎么看都不像是家宴。”有大臣反驳道。
“那又如何?”裴宁官虽小,面对这些朱紫却是不卑不亢,“圣人的意思,是让诸位公卿携带家眷,父母妻儿,皆为家眷,都是诸位至亲至爱之人。”
“在所谓的规矩前,难道连至亲都可以舍弃吗?”裴宁质问道。
“祖宗之法不可废,况且遵守祖制,并非就是要舍弃至亲。”身穿绯袍的左谏议大夫崔玄明与裴宁对峙道。
裴宁看着这些虚伪的仁人君子,他们不愿打破对自己有利的规矩,甚至是在至亲身上,也不肯让步。
“阿爷,皇宫好大呀。”
但并非所有官员都是如此固执,面对皇帝的恩赏,他们欣然接受,并且带着从未踏入过宫城的家眷,来到了这座,普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权力中心。
官员抱着自己的女儿踏入殿院,见到同僚后才放下。
五六岁的女孩儿很是懂礼貌的向一众叔伯行礼,“诸位伯父好,端午安康。”
当看到有官员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入殿时,那些迂腐守旧之人,却又面面相觑。
因为官员的女眷们在内宅,常会聚在一起,所以消息也是互通的,这些守旧之人,还不乏惧内者,以理由搪塞妻女,独自赴宴。
从出生,他们便离不开妇人,却又不允许她们获得平等的机会,于是便从思想上禁锢,用规矩束缚。
清晨的阳光洒照在麟德殿的砖瓦上,殿前的黄土已被修得平整,宦官们将数十匹马牵入殿前围起的筑场。
随着宗室以及官员不断入内,麟德殿也变得越发嘈杂。
然而事情过去这般久,文官们仍在议论女子入学馆之事,他们迫切想要说服皇帝收回此命,以防范未知的风险。
“崔相,您是国舅,圣人不愿听我等,难道崔相也无法吗?”一众绯袍看着低头盘坐的紫袍。
崔裕依旧沉默,就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外甥究竟想要做什么。
明明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可是所行之事,却是在动摇自己的地位,崔裕怎么也想不明白。
崔裕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有跟着百官一同反对皇帝,毕竟龙椅上坐的,是自己亲妹妹唯一的骨血。
“圣人至!”周世良的声音传入殿外。
百官们纷纷停止议论,拉着家眷整齐站立,李忱踏入麟德殿。
群臣跪道:“陛下万年。”
李忱走到御座上,看着殿内的百官以及一众内命妇,“平身吧。”
“谢陛下。”
“今日端午,只谈节庆,勿商政事。”李忱提醒群臣道。
“喏。”
等到坐下,那些从未近距离观看过皇帝的女眷这才敢抬眼偷偷观摩。
她们打量着皇帝的容颜,“圣人是仁宗皇帝的亲叔叔,可看着好生年轻。”
“虽是叔侄,但圣人只长先帝一岁。”官员们回复着妻子。
“阿爷,圣人长得好好看。”刚至及笄的小娘子,额间还贴着花钿,皇帝的容貌,惊艳了众人。
她们没有见过仁宗,所以才会这般惊讶。
绯袍官员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他回头看着女儿,急忙打消她的花痴,“乖女儿,可莫要有这种念想。”
“为什么?”小娘子不解。
“咱们圣人的皇后,可是那位镇北王。”官员向女儿解释道,“想当初…”
“皇后殿下至!”随着一声通传,官员的话也被打断。
然而群臣并没有在大殿正北处见到皇后,“皇后殿下呢?”
就在他们迟疑时,苏荷骑着马进入了筑场,身后还跟随着一队击鞠的娘子军。
“听闻皇后性格似男子,无拘无束,如今看到,果然风采不假。”
“或许,这才是女子应该有的样子。”
“若能推倒重来,又有多少不羡慕,不想成为皇后殿下这样洒脱的女子呢。”
一些妇人的看法与那些守旧的官员恰恰相反,但也有一些人,安之若命。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如皇后殿下一般的,万千人中能找到几个,女子本就体弱,何故逞强呢。”
“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没有希望尚且要一博,更何况是有呢。”
“身可不由几,是为世俗所迫,可若是心也从了去,那么这世间,何处可得光明与解脱?”
几名志同道合的官员坐在了一起,他们看着筑场上的皇后,眼里一阵愤怒,“圣人如此纵容皇后,身为国母,竟在这麟德殿的宴上如此装扮。”
女子在内宅击鞠,在北唐而言乃是常事,道宗皇帝酷爱击鞠,宫中也有娘子军。
官员们的议论,只是出于对皇帝实行新政的不满。
“看圣人那样子,怕是早就知道。”
“看来还是皇后手段高明,圣人已过而立之年,一直没有嗣出,宁愿过继也不愿纳妃。”
“提倡女子入学,莫不是皇后教唆的?”
“我曾听闻,当初叛军攻陷长安,皇后殿下曾被叛军俘虏,是圣人舍命换回。”
“能以命相搏,这份看重,圣人所行之事,说是受其教唆也不足为奇了。”
苏荷骑马走到中央,向文武百官身后坐着的女眷道:“今日端午宴也是击鞠宴,诸位不必拘谨,可有愿意同我一道者?”
苏荷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妇人们听到后,跃跃欲试,尤其是能够陪同她们所敬仰的当今皇后。
纵然无法成为苏荷那样的女子,在这如囚笼的地方,能够肆意一回,也是极好的。
在北唐盛行的击鞠,不但在军中当做训练,就连内宅也十分常见,世家出身的女子,几乎人人都会。
除了一些能自己拿主意的妇人毫无顾忌的起身上场外,其余的便都是要先过问了丈夫之意,方可“抛头露面”
苏荷见之挑眉道:“这是吾的意思,不必过问他人。”
有了皇后撑腰,妇人们的底气也强硬了起来,她们纷纷离开席座,将身上的命妇服换下,或是用攀膊将长袖束起。
“阿爷。”魏莹也起身唤了一声父亲。
魏傅乃是守旧派,他的脸色阴沉,于是说道:“你是即将过门的新妇,怎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人纵马争鞠呢?”
“你就不怕裴宁见了会生气?”魏傅又看了一眼御座左侧的未来女婿。
魏莹没有理会父亲,而是将衣袖束起,缓缓挽起秀发,“裴郎她不会的。”
这些上场的妇人女子,大多都是将门出身,自从出嫁之后,身侧便只剩丈夫与孩子,相夫教子四个字,几乎填满了余生。
于她们而言,若能重新选择,大多人都会向苏荷一般。
“今日击鞠,只有胜负,无有尊卑。”苏荷与一众上场的外命妇说道。
魏莹走到苏荷马前,微微福身,“妾魏氏,见过皇后殿下。”
苏荷握着缰绳,低头看了一眼,魏氏女子容貌生得美丽,于是笑道:“你就是魏莹?”
“回殿下,是。”魏莹点头回道。
“起居郎可是好福气。”苏荷笑道,“上马吧。”
裁判走到东西球门的正中间,在一声鼓响之下,激烈的追逐正式开始。
“驾!”
数十匹马飞奔在筑场上,马蹄踏过黄土,扬起一阵烟尘,这些平日里在内宅深受束缚的女子,犹如脱缰的野马,在这沙场上挥洒汗水,尽情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