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难容双绝艳(193)
就像三月前,被邺城以一百人打破三千精兵后,太宗亲临金军大营,并非指挥冲锋,却只下了防守围城之令,偶有几场战役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伤亡从不过百。当时便有将领在私下里议论,话里话外俱是不屑,说这便是女子当权,软弱无能,不通军事,母鸡司晨,当真是辱没了大金。若只在酒足饭后说些闲话也便罢了,不料又一天的军政议会上,在太宗下令继续按兵不动后,底下的人明显喧闹了起来,有人带头拍桌而起,道若是早日便强攻而上,现早已踏平邺城,何须在这鬼地方驻扎数月。
其余几名将领接连响应,都是仗着自己手握兵权,毫无畏惧。当时太宗也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坐在上位,仿佛在看着几个跳梁小丑的闹剧,嘴角似有似无的勾起一抹笑来。她命人给几位将军斟酒,自己起身拿起一杯,亲自递给那个拍桌而起的将领。
当时的动作也是如此和缓,似是对他们低了头,那将领愣了愣,边扬起志得意满的笑来去接,可那笑连一刻都没能维持住,手刚一触到盛酒的青铜爵,脸色便极快的惨白下去,一层霜顺着手臂迅速蔓延,眨眼间一整个人已被白霜覆盖冻结。太宗终于开了口,道这杯酒敬敢你直言纳谏,勇气可嘉。
话音刚落,酒杯忽的掉落,他一整个人也刹那间四分五裂,被白霜冻结的躯体裂成几块砸落在地上,和烈酒混在一起,竟没有一滴血。周遭众人大骇之下连退几步,忍不住去看地上的残尸,只见那人双眼还圆睁着,在冰霜的覆盖下还看得见鲜红的血肉和雪白的断骨。这边还没有回过神,那边太宗又道,但大金无需不听号令的鲁莽之辈,若当真能强攻而上,你们又怎会被邺城以百人大破三千精兵。邺城粮尽援绝,只需围城三月,便可下城而兵不血刃,此人急敢着送命,孤便送他一程,众位可还有异议。
自然不敢有人再说话,接下来的一切换将移权便顺理成章,就连身边的侍卫也全都是自修罗教起跟了她数年的人手,一时兵权旁落,全都掌控在太宗一人的手中。
就连金国内趁机作乱的藩王,也被太宗以狠手镇压,上下九族一人不剩,全部斩草除根,可除了藩王一族外其余手下都捡了一条命,收缴上来的金银财宝也一分不留的放给了藩地百姓。处理这一切都没有花费太宗一日的时间,早上自兵营牵马前往,夜里明月高悬时又回到了大帐中,再挑灯批阅奏章至天明。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从未见过她合眼休息,她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充沛精力。
按理来说大军只需驻扎在这里,围城三月便可,本不需太宗亲自坐阵,可太宗却不曾离开军营超过一日,难道太宗真的只是因为重视这场战役才日夜守候么?
侍卫在战场上鲜有的寂静中走了神,忽听太宗下令道:“全部退下,百步之外。”侍卫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见太宗根本不曾抬眼,又极快的收回目光,应下了令,同一万铁骑一起退了下去。
耳中听到马蹄声逐渐远去,在某一个地方静止了下来,再没有那么多人嘈杂的呼吸声和烦乱的目光。萧白玉更紧的环住秦红药的细腰,方才光是看着,还道她风华依旧,现下抱住了才发现那都是宽袍大袖撑出来的虚影,衣衫架子下包裹的腰身细去三分,掌心下的身躯也是惹人心疼的单薄,这几月自己尚可掩耳盗铃躲藏起来,但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她,又饱受了怎样艰辛困苦。
秦红药的手顺着她的肩滑到她的衣襟前,摩挲了一下她咳出的血迹,手指一路滑来,并未感觉她受了严重的内伤,语气不冷不热,问她:“你武功退到这种地步了么,那么个杂碎,你也斗不过?”
即使是问句,语调也没有丝毫上扬,秦红药的口吻变了些许,之前总是带着些张扬,些挑衅,每一句的末尾都是往上挑起,自己春风满面,将敌人衬的更是面如死灰。萧白玉听得有些心酸,想来身处高位,不得不习惯沉重下来的口吻,她抬起手去拨开一直垂在秦红药脸侧的金缕,目光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的脸,低声回道:“我只想见你。”
身躯紧密的贴在一起,却不见多少柔软,大多都是骨骼硬硬的硌在一起,其实不太舒服,但两人都没有再动。秦红药垂眸看她,幽深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有些脏乱的面庞,她本不该如此,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这种地方,在错误的时候,错误的地点,一头扑到自己怀里。但心中那份不可言说的殷切期盼在过去的数月中一夜一夜的消磨去了,如同一颗扎根在沙漠耗尽了养分水气的仙人掌,再怎么坚强都逃不过干涸枯死的下场。
“我们几日未见了?”秦红药直直的注视着她的双眼,似是想拨开她眼中无用的柔情看到那之后所掩藏的东西。
她问的突然,但萧白玉也回答的毫不迟疑:“一百四十五日,”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秦红药,只用余光瞟了眼天色,苍白的唇补了一句:“又八个时辰。”
秦红药似是笑了一下,只是嘴角旁淡淡的纹路转瞬即逝,她眉尖一点点压了下来,最后一分假装的疏离褪下,终于露出经过一百四十五个日夜打磨后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冰冷道:“你的确需要记清楚,再过十五日,不就会有人带着你们的希望敢来救援么?”
萧白玉眉头一皱,并非惊讶于她的无所不知,只是下意识便想,红药既已知晓,却依然不战不退,到底是在作何打算,追根究底的,还是在担心到底是否有危险。但她紧蹙的双眉落在秦红药眼中就犹如在炎炎夏日里忽然卷地而起的沙尘暴,令人万分厌恶,纵使一张嘴就会吃进满口粗粒的尘沙也不得不去呼吸,满身满心都覆上了细密肮脏的烟灰。
秦红药搭在她肩上的手缓缓用力,食指上尖细修长的护甲刺破了她的衣衫,触到了她的皮肉,那护甲套是用极上好的金玉打造,即使被烈日烘烤了如此之久,依旧冰冰凉凉。萧白玉微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肩上阵阵寒意还是因为秦红药一字一句诉出的罪状。
“你说想见我,这一百四十五个日子里你做了什么,听闻九华派不仅大开粮仓接济难民,还扫清匪寇荡除贼人,白玉当真是为国为民。”秦红药想起五日前接到的线报,上面写着凌崇正率着火/炮人马日夜加鞭赶来邺城等事,只是比起最后一行字,再没什么事都留住她的目光:九华派掌门自与凌崇密谈三日后出山,奔赴邺城。
秦红药盯着小小的纸条看了许久,久到点燃的蜡烛已挤满了一缸烛泪,她才拿起这封线报靠上火苗,火舌极快的席卷了纸张,字迹迅速化作漆黑的灰烬。灼烫的火舌忽的舔上她的手指,她手一抖,纸片从指间落下,只残存了小小一块,正是被她食指紧捏住的地方。
食指上被烫出肉眼可见的燎泡,秦红药却浑然不觉,她低头看着纸片的残块立了半晌,一开始嘴角只是轻微的有些抖动,随后牵动了眼眉,最后竟忍不住浑身都有些战栗,似是用力过猛后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般,她猛地一拳重重砸在桌上,刹那间实木的桌台同残留了九华山掌门最后五个字的纸片一起碎成了粉末,卷起的狂风刮得整个大帐都猎猎作响,东倒西歪,发出苦不堪言的吱呀声。
她给了萧白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做出不要后悔的选择,而这便是她交回来的答复。
萧白玉不曾顾虑被她扣住的肩头,即使随着她慢慢发力整个左肩都已麻木,她更在乎秦红药眼中无情的锋利,那不是在盟主大会上装出的冷漠,而是真正致人死地的敌意。但她无法去辩解,只能用右手更紧的拥住她,盼真心能贴近她:“红药,带我走。”
秦红药溢出一声笑,她嘴角分明是挑起的,却觉得满场的风沙都灌入喉中,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被粗粒的砂石摩擦过一遍喉口:“白玉啊,我当真没看出来,你还会如此的工于心计,苦肉计见效了便来美人计么,同我回去好好监视我么,免得我对邺城,对凌崇下毒手?还有什么,邺城应是彻底断粮了罢,再盗走大金的粮草,好让他们再撑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