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夏往事+番外(54)
“婉君……”
她瞥见一抹鹅黄色的衣尾,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谢婉君连忙捞回神智,抬头对上秦水凝关切的视线,接着她用力地把秦水凝推开,趔趄了两下站稳脚跟。
“婉君?你怎么来了?”
秦水凝犹想上前,谢婉君狼狈地朝她吼道:“你不是去线庄了?来这里凑什么热闹!这儿是回家的方向吗?”
任是再亲近的人,也难以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秦水凝不明白谢婉君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却还是扒开了挂在手臂上的竹节布包,让她看里面的东西:“我是去了线庄,你看,我专程托老板做的棉线,拿了两捆样子,打算给你织绒线衫,秋天穿……”
谢婉君哪有心思看,质问道:“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伙计半个钟头前换班都没见过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取完线我便在附近逛了逛,瞧见王家码头起火,就出来看看什么情况,正打算回去……”
谢婉君突然上前将她抱在怀中,紧紧锁着双手,哽咽道:“我不听你的解释,我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我告诉你,不,我命令你,月末的船票,去香港……”
秦水凝满心莫名,正想着安抚她,她却已经掏出了船票,捏在手里:“票我已买好,你必得走。”
秦水凝注意到那是两张船票,心潮涌动,还当她要和自己一起走,不想她说:“我买了两张,你带稚芙一起走,你不是想帮她?和她一起去躲一躲,上海的事一切有我。”
“婉君。”秦水凝眼眶一潮,重新将她抱住,那一刻满腔的话说不出口,只能一遍遍叫她的名字,蕴藏着无尽的哀思与爱意,“婉君,婉君,婉君别怕……”
我心如此镜(05)
谢婉君在这方面的消息还是闭塞了些,回到家后,秦水凝才告诉她:“广慈医院的那个护卫已经死了。”
人既已死,她的危险便解除了,也就是说,她并非一定要离开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谢婉君不过愣了一瞬,很快还是继续往藤箱里放衣服,卧房内叮当乱响,衣柜也被翻极乱,她边收拾边说个不停。
“月末定已入夏了,虽然今年上海冷了些,香港还是暖和的,厚衣裳就不必带了,占地方,这几件夏装旗袍我都没穿过,颜色也是你钟意的,还是我旧年的尺寸,去年冬天腰身胖了两寸,你穿着正好,全都带走,不合适你自己便能改……”
“婉君,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像没听到似的,仍在自说自话,又想到秦水凝若是在香港度了夏怎么办,倒也不费事:“待久的话,衣裳再裁便是,香港又不是没有好裁缝,正好你跟稚芙一起,结伴去选料子,有个参谋。只不过稚芙挑料子的眼光委实不怎么样,你可别听她的,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婉君……”
“稚芙呢?你到门口喊她一声,让她来我这儿选选,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都拿走,她是回不了家收拾行李了,那些漂亮的洋裙便放一放,等到了香港你再给她订两件,她还是小姑娘,爱美的……”
秦水凝终是叹了口气,妥协道:“婉君,我答应你去香港,你别这样。还有半个月,无需现在就收拾东西。”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是有些早,不过没事,省得到时候再准备仓促了些,我再命人取箱小黄鱼送来,大黄鱼重了点儿,不方便你拿,万一再被贼人瞄上……”
房门忽然被敲响,想必是许稚芙听到了这厢异样的响动,寻过来问了。江楼月今日下午有一出早场戏,到戏院去了,并不在家。
“婉君姐?秦姐姐?你们在屋里吗?”
进屋时秦水凝随手锁了房门,许稚芙被拦在门外,谢婉君双眸发亮,径直要去开门,显然打算立刻告诉许稚芙这个消息,秦水凝赶紧上前将她拽住,压低声音说:“你先别跟稚芙说,万一生了变数,她岂不失望?船期近了再告诉她也不迟。”
谢婉君瞪着眼睛剜她:“什么变数?你还要跑不成?我告诉你,即便是将你捆着,我也要把你押送上船……”
“谢婉君!你能不能别这么刚愎自用?你我已经脚踩在钢丝绳上,月末的事哪里说得准?稚芙天真,你非把她也拖进浑水?我已经听你的了,你听我这一句不成?”
谢婉君总算恢复些理智,想到许稚芙心无城府,提早知道若是没藏住心思,叫许世蕖那个精明的人瞧出端倪,秦水凝的出行势必也要受到影响,非她所愿见到。
于是她缓缓点了点头,妥协道:“我不说,你去开门好了。”
秦水凝这才放下心来,打开了卧室房门,许稚芙见屋内气氛凝重,两人明明在屋子里,却过了这么久才开门,想必是在吵架,定有什么棘手之事。她吞吞吐吐道:“你们,你们在吵架?别吵架呀,我听见响动还以为家里遭了贼……”
谢婉君仍旧负气站在原地,转身踱到窗前推开窗透气,一阵春风拂进卧室,吹散了沉重的气息,秦水凝则牵着许稚芙下楼,坐到客厅柔声安抚着她。
不多时谢婉君换了身干净的旗袍也下来了,两人虽吵了几句,却都是为了互相着想,并非真正的吵架,秦水凝问了句:“你还要出去?”
谢婉君“嗯”了一声:“去见严太太,晚上严先生在家,想必得在严府用饭,你们别等我了。”
秦水凝又叮嘱道:“少喝些酒,早点回来。”
谢婉君也答应了,匆匆出了家门。
眼看着天色不早,秦水凝便没再去秦记,打了通电话告知小朱情状,又问了店里可有要事,小朱自那一遭无妄之灾后稳重了不少,办事还算妥帖,大致给秦水凝汇报了一番,秦水凝便知不必再去了,明早必会准时到店。
电话挂断后,秦水凝拿出包里的线,许稚芙正愁无事打发时间,她便教许稚芙怎么缠毛线,两人将线理了,秦水凝便用竹针开始打毛线。
许稚芙看不明白,只觉得有趣,不禁问道:“秦姐姐,眼看着入夏了,你还织绒线衫做什么?若是为秋天准备的,也太早了些。”
秦水凝低声答道:“给你婉君姐织的,你可摸得出来,这团线与你穿的那些羊毛线不同?”
“是不太一样,软了些,像是一拽就要断呢。这样织出的线衫,岂不是一洗就坏了?”
“这不是羊毛线,是用棉线专程制的,线庄的掌柜看在我是老主顾的面子上,才帮我做了几捆,工期也是不敢保证的,所以我得提前准备,否则天凉了她未必穿得上。”
“婉君姐也太会要东西了,我以为羊毛线就是最好的。”
“羊毛线固然是最好的,只是你婉君姐没福气,穿不了。这种线想必是能穿的,我先织出来一块,往她身上蹭蹭,看她起不起红疹。”
许稚芙这才明白过来情况,听秦水凝说谢婉君会起红疹,她连忙伸出自己白净的手臂:“那还是用我的手臂试验,万一起了红疹,婉君姐岂不是难受死了?”
秦水凝闷笑着按下了她的手:“你试怎么行?你穿绒线衫又不会起红疹。”
“也对。”许稚芙迟钝地点头,“我真是太没用了,婉君姐对我那么好,我却没什么可报答她的,这点小事都不能帮她做。”
秦水凝盯着竹针上绕着的花青色棉线,意味深长地回答许稚芙:“她是能者多劳,劳者多累,你既没什么能做的,只管听她的话,也叫她少些烦忧,便算作报答了。”
许稚芙老神在在地品着秦水凝的话,没再吱声,客厅里一片阒静,秦水凝勾着竹针,手上的动作没停,双眼却始终盯着不动,神智已跑到九霄云外了。
她想起上午在广慈医院发生的事。
昨日已有同志去医院探过虚实,便是她与谢婉君说的那些,重症病房外层层把守,便是进去打针换药的医生护士都要经过搜查,简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