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224)

作者:半吐云

丰年脖子上搭着毛巾擦了把汗,顺着老乡的眼神看过去,原来靠窗的床铺上还坐着个女孩,她的床上搭着块水蓝清爽的帘布,轻飘飘地将自己和世界隔开。女孩正在低头看着什么,听到人家找她说话,她抬头扫了眼丰年,“都为了挣钱。”

“小怀,你是不是刚刚高考完?在柏州市哪个高中念书?”小谢在厂里当样衣工。这活儿没个五年一般人还做不了,她赚得是普工的两倍以上,有活儿时一张脸就绷得死紧,没活时有说不完的话。也是这个宿舍的老客,用她的话说,这宿舍她住了三年,里面进进出出的人没上百也有大几十个了。除了那个不吭声的,怀丰年算是最有意思的人。

“我在登龙高中复读的。”怀丰年没说出八中,否则人家就会好奇,你八中的还去复读?

“今年不会再复读了吧?”小谢给她递上瓶冒着气泡的雪碧,“热吧?喝吧。”喝了人家一瓶汽水,怀丰年就不得不挺着疲惫的身体陪小谢说话,一直说到自己会包馄饨时小谢眼睛一亮,“那你去做什么包装?这个一般都是男的来做。女孩子都要上机的。”

第二天的怀丰年就被拎到了烫台前尝试中烫这个活儿,学了半小时就上手了打底烫形和烫拼缝,心灵手巧不负三年的馄饨高级技工素养,只不过程序反着来,包馄饨是聚拢皮儿,中烫是抹平皮儿。于是丰年又被小谢向车间长吹嘘,“我看这孩子明天都能试试拼缝拉滚条压线。”

干什么其实区别都不大,丰年也乐于尝试不同工种,可站到第三天时厂里下来加班任务,要干到夜里十一点才能休息。她扶着腰说累,被小谢笑,“你才十七岁,哪里有腰?”计件拿钱,丰年一天干的活儿只到熟练工的60%,人家接到加班风平浪静,最多喊一声“今天要累死”,只有她一个人叫出声。说到底人家是为了吃饭生活,怀丰年的“体验”对他们来讲是吃饱了撑着。

在食堂里捧着饭盆吃豆芽西葫芦大米饭时,怀丰年从里面夹出了白白的肥五花,身边环绕着吧唧嘴或者咀嚼的声音。她顿觉着从复读高中到服装厂,生活竟然没什么变化。坐她对桌的小谢说你要是愿意一直在这儿工作,我就教你打板做成衣,不过看你这身板,能挺两周最多了。

说完她又指着宿舍里的另一个女孩,“她来了三个月,也是从中烫做起的,现在开始学做样衣了。人家胳膊被烫过手指被轧过,一声都没吭。”小谢眼里有股畏惧,那也是对狠人的钦佩。

“小谢,你这么为老板打算,人家怎么还没娶你啊?”一个车工开起小谢的玩笑,被她瞪了一眼。

丰年却一直被小谢指着的另一个女孩吸引,她脸色像有一层与世隔绝后的苍白,说话极少,手脚轻快。床铺不像别人堆得有点乱,反而现出另一种精致的整洁。小谢总喊她“小英”,丰年就喊她小英姐。她们在宿舍没说过几次话,有一次是前天晚上丰年的蚊帐漏了蚊子进来,她拍着被吸足了血的腿叫出声。小英默默给她递过来花露水,又拿出针线帮她很快补起了蚊帐。

小英姐吃东西口味重,每顿饭都自己带着瓶辣椒酱。和小英并肩在水池洗碗时,丰年看见她细瘦的手臂上有被烫伤的痕迹,视线落到指甲油上,丰年看见她左手无名指下也有一道较深的疤痕。

“被烫标机烫伤的。”小英姐没抬头,盘起的头发下是洁白的脖子。她洗好碗后对丰年浅浅笑了下,大眼睛內却藏着点凛冽。她还化了妆,唇色被脸色衬得格外红,这是她脸上五官中人味最浓的一个。

“要多久消除?”丰年问。

“不晓得。”小英姐甩着碗里的水直接走到厂房大门外,和门卫打了个招呼后就在那儿抽烟。丰年不想回到逼仄的宿舍,伸了个懒腰也在空地上溜达,墙上有排历史悠久的大字:“恒发服装厂”,那个“恒发”被喷了几行油漆,因为服装厂现在的名字叫“久富”。看来这也是饱经转手的老厂。

久富服装厂的厂房是黄不黄灰不灰的颜色,侧面的铁楼梯面被踏得光滑,扶手上锈迹片片。有人说久富里样样都旧,除了老板从别人那开来抵债的奔驰车。

穿着灰蓝色工作服的丰年却觉得大门外抽烟的小英姐是最新的一道颜色。那只涂着红指甲油的手夹着烟,袅袅烟雾后的唇慢慢吞吐,吸进去的是单调疲倦,吐出来的才是自由自在。

丰年也走到厂门外,和盘头发的小英并肩站着。小英瞥卷头发的女孩,“抽不抽?”

“我不抽。”丰年看着这小镇上的水泥路,发现目力所及范围内就有四家服装厂,两家针纺厂和一家布料公司,“劳动密集型产业集群啊。”丰年将大眼镜摘下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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