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姝(27)
郑昀是圣人,祁姝是太后。郑昀自小在祁姝的教导下,聪慧乖巧,勤勉仁孝,小小年纪便流露出王者之气,对待祁姝亦是孝顺至极从不忤逆。对此,祁姝自是欣慰欢喜。可母子二人虽说亲密无间,却因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无法像寻常百姓般,不拘礼数,随意谈笑。祁姝每回念及此,心中都会涌起些许怅然。
郑昀自懂事起,便知晓自己不可以像民间孩子那般,由着性子在阿娘身边撒娇玩闹。每日,他都在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君王。祁姝看着郑昀幼小的身影,逐渐失去了在这个年纪本该拥有的童真和欢乐,而透露出一份沉稳与自持,祁姝总会禁不住暗叹……她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郑昀不用去背负那么多重担,是多么希望郑昀能够听从己心,去做一个无拘无束,快乐无忧的少年。
“生在帝王家,我能奈何?”
先公主郑妟的这句话,时常在祁姝耳畔回响。
其实,又何止帝王家,如祁姝这般出身世族大家的贵族女子,亦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自祁姝入宫,便只能在这宫墙之内,对着亭台楼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算祁姝不喜,可,又能奈何?
然而,郑晗的出现,似乎让祁姝平静的心,慢慢地泛起丝丝涟漪。郑晗虽说来这宫里未多时,却不止一次地带给祁姝先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和经历。
这个一身亮丽襦裙,闪着一双灵动双眸带着异族血统的孩子,这个喜怒哀乐不懂得藏起,率真单纯的孩子。
深宫之中,从未有一人,可以在她面前笑得这般肆意无邪;从未有一人,会因着心里委屈,当着侍从的面同她顶嘴,哭着为自己叫屈;从未有一人,胆敢违背她的旨意,离宫出走同她怄气;从未有一人,因着担心她无欲饮食而想着法子弄来宫外的早膳送与她吃……
更从未有一人……
烈日之下,鲜衣怒马,眉目英气,双眸清澈,似能读懂她的心事般,向她伸出手去,欲揽她上马,带她去看那碧空无际。
祁姝甚至会想,如果自己不是太后,郑昀不是圣人,那郑昀是不是也会像郑晗这般同自己相处?没有了身份的约束,而更像个孩子呢?
也许会,也许……还是不会。
祁姝想不出来。
可无论如何,忆起郑晗的种种,祁姝总会不经意地弯起唇角,她内心深处终究是开怀的。许是因为郑晗,给这偌大的深宫,带来了她好久未曾经历,险些遗忘了的……
烟火气。
祁姝撑着额鬓,正任由各种思绪蔓延,忽的听见内侍禀报:“太后,崇文馆学士崔远,在殿外求见。”
祁姝闻言,神情微怔,崔远是崇文馆的讲读官,远离朝廷中枢,平日鲜少会觐见自己。此刻他来求见,是为何事?诶,崇文馆,莫非……是因为郑晗?
祁姝暗自思忖,口中说道:“宣!”
崔远入了殿内,对着祁姝恭敬一礼:“臣参见太后殿下!”
“起来。”祁姝用那一贯清冷的嗓音道。
崔远起身,却仍旧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开口。
见崔远踟蹰不语,祁姝忍不住问道:“崔学士前来,所为何事?”
“殿下……”见祁姝发问,崔远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臣前来,是为了郡主……”
“郑晗?”祁姝略微提高了嗓音,心中暗道,果真,是因为晗儿。
“正是!”崔远说着,从宽袖中取出一纸卷,递于内侍,然后道:“纸卷乃是郡主所书课业,臣斗胆,请太后过目。”
崔远说到这儿,那内侍已将纸卷呈于祁姝。
祁姝低眸,看着纸卷上郑晗的字迹。瞧这课业,不过是诗词联句,考的乃是背诵记忆,祁姝未及阅览太多,只猛然看到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后头,郑晗竟写的是“就言我在馔玉楼”。
祁姝:……
崔远觑着祁姝神色,见她未流露出任何情绪,小心翼翼地继续道:“郡主近日,在学堂之上似是心神不定,臣屡屡唤郡主名姓,郡主都若有所思,从未回应过一句……臣内心惶恐,担心郡主如此下去课业无所长进,却又因着身份不敢对郡主多加训诫。是以,臣斗胆来此,恳请太后提点郡主一二……”
祁姝不动声色,将纸卷搁在一边,平静地对崔远说道:“有劳崔学士告知。此事,吾知晓了。”
崔远暗暗松了口气,正欲告退,却听见祁姝沉声道:“崔学士,你是崇文馆讲读官,官居五品,你所教学子虽说皆是皇亲权贵,可学子犯错,你便如民间夫子般,有处罚之权,切莫因着学子身份有所顾虑。”
“臣,遵旨!”
待崔远离去,祁姝这才抬眸,又向那纸卷看去。好一个……“就言我在馔玉楼”!祁姝凝起双眉,顿觉一阵胸闷。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心中劝慰自己:不气不气,堂堂太后,不跟一孩子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