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爱尔兰麻衬衫的女人(297)

作者:李渝

与镜中的我自己对望,我忽地被我的直觉击中,愣了片刻,竟忘记打开水龙头。

……天真。

我太天真了。

这一整套“照顾我习惯”的电子版愿望券的说法,根本就是个十足的陷阱。

潘德小姐一开始的目的就在于说服我真的用掉这张券,而不是仅仅将它当作一个单纯的纪念品,收藏在柜子当中。

我竟然还为了她的设计而主动去央求她!

清水拍打到脸上,我挤出一抹泡沫洗面奶,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怎么就着了她的道呢?

这番咬牙切齿让我印象深刻,当夜我就报了我的大仇。

天亮的时候潘德小姐还没醒来,我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坐在床上检查我的生日礼物。

还在。

卧室的窗帘留了条缝,晨光泄入,落在床脚。她睡靠里侧的位置,一只胳膊连同半边肩膀从被子里露出来,朦胧曦光中,又有道不尽的美。微微卷曲的黑色长发遮住她漂亮的背部线条,我想亲亲她的肩头,又怕扰了她的清梦。

潘德小姐的眉眼都藏于梦乡,我借着光细细看过去,不知何时,也不知何故,却渐渐生出泪意来。

她许给我一个愿望。

而我已别无所求。

潘德小姐眉头微动,睫毛轻颤,睁开了眼。她与我对视,先是笑,瞥了眼窗外,又望着我。

我俯下身去,点了她的唇,再吻了吻她的额头:“早安。”

她眯着眼睛笑:“早安。我爱你。”

我一怔,只是回望她,潘德小姐却伸了个懒腰,拉着被子坐起来。被子下,她的脚碰了碰我的,轻道:“去拿我的衣服给我。”

大早上就开始使唤人。

我还在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就像发现了个惊天秘密的人那样,掀了被子,木然地去寻她的衣服。内衣不知怎么回事,从沙发落到了地上,我先把卫衣递给她,扭开门去了衣帽间。

她爱我。

我的眼泪绷不住了。

长久以来,我总觉得自己像藏身于大洋的孤岛。岸边有时是暴风雨卷起的死鱼,有时是搁浅船只的遗骸,风浪里常住着的唯有腥臭,我闻到危险,茕茕独立,困在深海当中。

我在海洋里不为人知。

惊涛吞没我,狂风摧残我,石与浪雕刻我的形状,我身不由己,寻不到意义地活着。在这个世界的角落,我被遗忘了,我被保留,又因孤独而获得眷顾。

我活了下来。

遥远的风徐徐而至,大洋彼岸播种着财富与文明。已不记得第一个登岛的人是谁,有的来寻宝,试图搜罗我的秘密;有的只是单纯的观光客,在我的沙滩上留下终将被海浪带走的“到此一游”。

潘德小姐是一艘让人无法遗忘的船。

她太冒进了,从飓风里穿行而出,天大的胆、违反规则的好运,她的帆屹立不倒,横跨冰霜雪露,破开浓雾,越过海的沟壑,一步步走向我。

我隐瞒我的坐标,模糊我的经纬,我想搬家,我想干脆躲到世界另一边去。

在世界的彼岸,深海之下,又有我们相逢的证据。桅杆上挂着她的捕梦网,潘德小姐掌握了我秘密的语言,唱给我流浪者之歌。

可我不过是一座岛。陆地刺穿我的脚踝,海洋改变我的轮廓,它们都那样无情、那样冷漠,我知道不会有人救我。

她来到此,倒也不是为了对我施以援手。

潘德小姐并非来此休整,也不缺少航行的材料。她总是悠闲漫步,分享她的喜悦、倾听岛的呢喃,偶尔埋葬枯萎的鱼,打扫打扫离了岸的关于海洋的历史。

在无声中,她一遍遍倾诉。她不必郑重承诺,不惧怕于任何猜忌与怀疑。

她是承诺本身。

潘德小姐陪伴着我。

疾风骤雨退到她身后,我喘过气来,割断我生锈的锁链。

我自由了。

我是安全的。

我终于、终于有了愿望,有了家,有了船桨。我想和她听同一张唱片,吃亲手做的午餐,我想分担她的苦乐、她的思绪、她的时光,我想与她彼此珍重,与她共赴远航。

我想爱她。

我能去爱她。

将衣服带回卧室,潘德小姐对我的眼光勉强点了头。两个人悠闲地穿戴好了,彼此检查,又手拉手去卫生间洗漱。她倒是不嫌弃我今日如此幼稚,但我心里暗想,恐怕潘德小姐也算乐在其中。

她简单梳了头,把手边的牙膏递给我。

我为她和我自己分别挤了一小段,又拿刷头把牙膏尽量均匀地抹在牙齿上。

瞥了镜子里的潘德小姐一眼,我轻声说:“我也爱你。”

紧接着我就按下电动牙刷的按钮。

她笑起来的模样是最迷人的,但我只是尽量保持酷酷的,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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