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64)

作者:昆仑山上玉


“可那是我的孩子们。”薛婉樱猛地从石凳上站起身,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别过脸,看向天边最后一缕消融在夜色里的残阳,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堵得慌。

和安和几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冠子疯了一阵,回过头来找甄弱衣,却发现自家阿娘白着一张脸坐在树下,出神地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

薛婉樱日暮回宫,却把公主留在了清平观。

涂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薛婉樱近两年来是怎么了。

她也知道薛婉樱和甄弱衣交好,对她多有照拂,但只以为薛婉樱天性温柔善良,与人为善,又因为甄弱衣曾经有恩于丽正殿,有恩于咸宁公主,因此才会在天子死后,还时不时地想起甄弱衣。

但她也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

这几年来,薛婉樱出入宫闱,从不要她和画钩跟着。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正出神地想着薛婉樱的事,冷不防走到了回廊的死角。宫灯恰好被风吹灭了,她被笼罩在阴影处,刚想动弹,远远地听到两个宫人喃喃的声音。一个道:“你不要命啦?这也敢胡说?”一个则道:“正是因为惜命,才只敢和好姐姐你说。你猜我那日看到了什么?太后和甄贵妃——嘿嘿,没想到太后和贵妃也像我们一般。”

原来是一对分桃的野鸳鸯。

可她们口中说的太后和贵妃又是谁?

涂壁只觉得一阵胃疼。

*

“阿姜,那份晋阳的鱼龙册被你放到哪里去了?”

赵亭姜在帘子后的美人榻上小憩,听到咸宁的声音,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外间,从多宝阁上取下鱼龙册递给咸宁:“我说你这忘事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咸宁正要反驳,冷不防地书房的门被人一阵猛叩。

下人入内,递给她一封手书,说是自宫中发出的。咸宁连忙拆开来看,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亭姜在一旁,看见她的脸色,不安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咸宁却打断她,下了决定:“你现在入宫去告诉我阿娘,就说——清平观出事了。”

说着撇下亭姜,令下人取来骏马,想着城郊的方向疾驰而去。

亭姜不敢耽搁,整了整衣袖,命人备辇,入了宫。

*

甄弱衣在清平观中见到涂壁的时候,有一丝惊异。

她向来知道薛婉樱身边的这个宫人不喜欢自己,也因为这个缘故,薛婉樱往后和她相会的时候,几乎从不带涂壁过来。

但还没等她开口,涂壁先冷着脸道:“甄女冠,跪下接旨吧。”

甄弱衣不笑了,她看着涂壁,淡淡道:“接旨?接谁的旨?”

涂壁展开明黄卷轴:“自然是皇太后的旨意。女冠出居道家,却淫/乱净地,娘娘念在女冠从前抚育公主的功劳,允许女冠留个全尸。”

她乜了一眼旁边放着的鸠酒,对甄弱衣疾言厉色道:“还请女冠自己决断,不要让奴婢动手。”

出乎她意料的是,甄弱衣竟然没有挣扎或反驳她,只是对她展颜一笑:“妾听闻,受尊者赐,必以华服端容,不知女史能否容许妾进屋换一身衣裳?”

涂壁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两个女力士。

女力士会意,马上跟到甄弱衣身后。

“女冠请吧。”涂壁道。

甄弱衣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直走到了门边,才转过身对着那个五大三粗的女力士抛了个媚眼:“怎么?换衣服也要跟着么?”

女力士梗了一下,就守在门边。

甄弱衣轻轻地阖上两扇门扉,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栓上了门锁,又费力地搬来了桌椅,堵在门后。

逃,肯定是要逃的。但要从哪里逃,又要逃到哪里去?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甄弱衣却突然出神地想到,其实这样也有好处。李沅撕破了脸,她和薛婉樱的秘密再无从隐瞒下去,薛婉樱也必须在她和儿子之间,选出一个人来。

——如果甄弱衣能够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甄弱衣想,自己确实很坏。一开始她觉得,只要薛婉樱能够稍微地爱她一点点,她就会满足,但现在,她开始想要占据她生活的全部。

这间屋子其实有一扇窗,但窗外是崎岖山地,从窗台跳下,足有数丈,幸运些大概也会摔伤腿。

涂壁在前面听到动静,立刻走到甄弱衣屋前,命令李沅派给她的几个甲士:“即刻破门!”

甲士立即抽剑出鞘,要砍断门锁,甄弱衣撕下裙摆,结成绳索,就要往下跳,冷不防的,咸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都给我住手!”

*

含元殿中,李沅坐在御案前,望着空白的宣纸一动不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他身边的内侍知道内情,都不敢劝,就只是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小一些,以免惊扰到这位主。

薛婉樱入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儿子。

李沅见她来了,先是不说话。

母子僵持片刻,到底还是李沅先开的口,他笑道:“阿娘,难过么?”

薛婉樱冷着脸,问他:“阿沅,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李沅听到薛婉樱的话,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阿娘居然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这句话,难道不该是我问阿娘的么?阿娘,您是世家贵女,自幼饱读诗书,精通礼法,更是一国之母……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李沅忽然抽出自己的佩剑,砍断了御案:“昔年我以为,秦皇之母赵太后与吕不韦、嫪毐通/奸已是十恶不赦的丑事,而今,而今您竟然和一个女子……您怎么能够?您怎么对得起我的父亲!”

“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你的父亲?”薛婉樱突然莞尔。

“阿沅,”薛婉樱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事实上,我正是太对得起你的父亲了。我这一生,在女儿的时候,想着父母的颜面,家族的利益,做妻子的时候,兢兢业业操持后宫,做你的母亲,我自认我做到了该做的。现在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阿娘——”

“不必再叫我阿娘。”

李沅突然暴怒,吼道:“你若去见那个女人,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再原谅你。”

薛婉樱停了一下,而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含元殿。

*

甄弱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薛婉樱憔悴的面容。

她焦急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对不起”。

甄弱衣伸手,用手指按上了她的唇瓣。

“不要说。”

薛婉樱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于是甄弱衣摸到了湿/漉/漉的泪痕。

隔了一会儿,就在甄弱衣数着灯花,以为薛婉樱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薛婉樱突然笑着对她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对我说过,若有一日,我去漠北,你也会跟着我去?”

甄弱衣一愣,抬起眼看她,听到薛婉樱笑着问她:“而今这承诺可还算数?”

甄弱衣猛地点了点头。因为动作太急促,呛到了自己。

*

给甄弱衣盖上被子后,薛婉樱才再度走到了前院。

涂壁跪在院中,一言不发,几乎和惨白的月色融为一体。

“是你告诉阿沅的?”

涂壁摇了摇头,“是德妃。”

德妃即郭淹之女郭呈。

“可德妃怎么会知道?”薛婉樱笑了。

涂壁这才抬起了头。

“不错,是奴婢告诉德妃的。可奴婢原本只是——”

“只是想让德妃杀了弱衣。却不料德妃又告诉了阿沅。阿沅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于是让你假冒我的旨意。”

涂壁不说话了。

薛婉樱却继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错的,但什么又是对的呢?我已经厌倦了。”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跟在我身边了。宫中这么大,总有一处,能让你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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