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47)
作者:昆仑山上玉
当时天子议事之初,众臣还曾疑惑过作为周太后胞妹,性格又刚烈的周夫人何以没有出来发声,如今才知道周夫人的打算——待到一切木已成舟,天子真的落实了不孝的错处,周夫人再站出来控诉,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涂壁又回到了薛婉樱身边,告诉薛婉樱,公主被周夫人带来并州老宅了。
咸宁走之前,其实本想见薛婉樱和天子一面,可天子因为周夫人的缘故,迁怒了她,只让方玉带话,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
咸宁说,昔年她和赵邕之女赵亭姜本是好友,希望能带着她一同去并州。
天子允许了。
听了半晌,薛婉樱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惶恐,问她:“那弱衣呢?!”
涂壁摇了摇头,显然心绪很是复杂:“贵,甄娘娘见恶于太后,陛下又因为娘娘姿容有损,对她大不如前,恰好此时,甄娘娘向陛下提出,她愿到清平观出家做女冠子,为陛下和太后祈福,陛下也就准了。”
薛婉樱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几度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跑出去一问究竟,到底还是忍住了,她闭着眼对涂壁轻声道:“是我阿娘的主意?”
涂壁跪到地上,以额贴地:“娘娘待甄娘娘不薄,甄娘娘今日为娘娘赴汤蹈火也是应有之义。”
薛婉樱陡然提高了音量:“所以你们便用这一点微薄的恩情胁迫她?”
涂壁摇头:“自然不是,夫人亦给足了甄家好处。”
有一瞬间,薛婉樱觉得自己的心房空了一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出去,我要自己静一静……”
涂壁起身向外走,走没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薛婉樱,带着一丝犹豫的语气对薛婉樱道:“还有一事……陛下不日要迎周娘子入宫了,制诏都下来了。”
第39章
方玉入内,见了窗边一抹水红色的影子, 先是心下一沉。
他脚下仍犹豫着, 站在门口,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画钩却先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礼, 不待方玉开口说话, 先行取出一副护膝并一个鎏金葫芦瓶, 笑着塞到了方玉手上。
不待方玉开口推辞, 画钩先笑着道:“诶,方公公, 您先听我说——前番在含元殿中, 多亏了您舍身搭救,娘娘才能安全无虞。其实呀,也不只是这一次,从前也有好几回, 都是靠您在陛下面前回圜, 娘娘也好, 旁的人也好,才能躲过苛责。娘娘虽然不说,但心里对方公公的功劳,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娘娘听说,公公这段时日以来, 害上了膝盖痛的病,于是亲手绣了这副护膝,又命奴婢特意给您送来了这上好的疏筋散。”
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着方玉。她天生脸小,看上去总带着一股孩子气,叫人生不出防备来。
方玉斜睨她一眼,仍沉吟道:“娘娘实在是客气了,这些都不过是奴婢的本分之事罢了。”
画钩却笑道:“诶——方公公,我粗笨,不懂说话,但从前在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听娘娘教导过:送礼最讲究的,便是先后。物有贵贱,稀罕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最后头的。”
方玉不语,见她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笺。
宫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也就是涂壁画钩之流跟在薛皇后身边,得了薛皇后垂怜能认识上几个字。
方玉自己倒是识字。他没入宫前,原本也是个耕读之家的子弟。家中有几十亩薄田,父亲又是个廪生,虽比不得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到底每个月还能有二两猪肉下酒。可惜好景不长,到他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兄长在治丧的时候又和族里一个无赖发生了口角,竟被那无赖殴死了。家中就只剩下方玉和长嫂,并一个两岁大一点的幼侄。
所幸长嫂宽厚,立志守节抚育小叔和儿子。如若命运走到这一步,倒也没有坏到底。可那时方玉不知道的是,人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上千倍、万倍。就在哥哥死后不过十日,族中为了侵吞方家家产,竟然诬陷方玉的嫂子在丈夫生前就与人通奸,非但要将长嫂浸入江中,更要将年幼的孩子活活摔死。长嫂为证清白,也为了保全儿子,不得已含恨自尽,留下方玉和年幼的侄子。
方玉入宫,一为谋生,二为复仇。唯有年幼的侄子让他割舍不下,于是交给了一位邻家的妇人抚养,说好方玉每月从宫中寄出钱财,供给妇人。
方玉因为出身良家子,有识文断字,被当时的周皇后,如今已经仙去的周太后安排在了东宫伺候天子的起居,这一伺候就是二十年。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玉从画钩手中接过那封信,犹疑着拆开了被火漆封住的封口。
里头的书信由薛婉樱的父亲薛珣亲笔所书,用来——推荐他的侄子进入江州颇负声望的白鹿书院。
方玉捏着信纸,不敢相信皇后竟然送了他这样一份厚礼。
在天子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方玉虽说是个太监,可阉人也分贵贱。那些末等的,出不了头的寺人,毕生所愿不过是能攒一笔钱财赎回自己的“物件”,也好死后留个全尸,可方玉到了如今,有了钱财,在宫外置了宅子,也娶了老婆,唯一的心病便是长兄长嫂留下来的这个幼儿。
自仁宗皇帝开科考,寒门士子无不悬梁刺股、伏案苦读,只为有一日能跻身百官之列。但即使科举是对寒门士子的推恩,像方玉这般身在贱籍的人,子侄仍不能参加科考。前些年,方玉手头阔绰些了,便想法子将侄子的户籍挂到了一户清白人家名下,但第二个问题却随之出现——良师难觅。
薛皇后能博览古今,除却因为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还因为她姓薛,是世家女,家中藏书十万卷。那些于学问上有所造诣的大儒,一听说方玉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拒之门外,生怕有辱名声。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方玉手中钱财积蓄不薄,也无法为侄子找个一个适合的老师。
他心知手中这封信的重量。
都安侯向来重门第之别,几乎到了不肯与庶族子弟同席而坐的地步,却肯为方玉的子侄写下这封推荐信,只会是也只能是因为皇后之故。
皇后这是千金买马骨,要的,就是方玉的投诚。
一瞬间方玉只觉得手上的这封薄薄的信笺有千钧之重。
接,还是不接?
固然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天子,可天子不过视他为犬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打骂,说到底,就是一个奴婢。
他又觉得被天子踢中的膝盖有些隐隐发痛。
画钩仍笑着看他,也不说话。
方玉回过神来,先骂道:“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娶的妻子刘氏。
刘氏家贫,本人也性子软弱,虽说一开始被父亲卖给太监当老婆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日子久了,见方玉性子不坏,素日里从不像她爹似的,动不动就打老婆,倒也安下了心,本本分分地做起了太监老婆,平日里只一心照顾着方玉的侄子。
她原本已经歇下了,但方玉从前也常有半夜才到宅子里来的事,因而下人一打开大门,她其实就醒了。可等她匆匆梳洗完,下人又告诉她,方玉身边还带了个人,她不敢出去,干脆躲在后头,直到方玉这一声喊,才连忙从后头跑了出来,陪着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方玉板着脸道:“上茶,设座。”
画钩笑了笑,推辞道:“奴婢谢过公公,只是皇后娘娘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睡不好,奴婢还得回去给娘娘点灯。”
方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奴婢虽然不知娘娘何故难以入眠,却有一个‘好消息’要先告诉娘娘,恐怕再过不了几个月,宫中就要迎来皇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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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弱衣坐在床头,看着床榻上放着的一叠青灰色道服,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镜子,最后还是忍住了,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