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46)

作者:昆仑山上玉


其实咸宁有着这世上最博学的母亲,本不需要再有一个女师。

她想起小时候, 周太后端坐在案几后,意味深长地对薛皇后说的话:“孙氏虽无内才,却有美德。德为首,才为辅。”

可周太后喜欢的女子,分明无一不是才识出众的女子。

孙夫人命奴婢将咸宁迎入室内,看着咸宁分外憔悴的脸,心中略有些怜悯。两宫失和,风传还是因为公主的缘故,身居此等境地,想来公主的日子是要更难挨一些的。

婢女奉上果酪,孙夫人抚着咸宁的额发,轻声对她道:“先喝一碗果酪再说吧。”

咸宁端起面前的果酪,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孙夫人心下诧异,问道:“公主素日不是最喜爱果酪的么?”

孙夫人仍记得,从前她在丽正殿为公主授课的时候,皇后时常遣人送些果酪过来。那时她还因为皇后对公主的娇宠颇有微词。

咸宁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阿娘。”

孙夫人心下了然,脸上不由浮现出一缕怜悯之色。

她挥退婢女,坐到咸宁身边,抚着她的额发轻声道:“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妾不敢托大,但既然有幸为公主授业解惑,在这里有几句话还是想告诉公主。”

咸宁抬起头,听到孙夫人继续道:“中宫和陛下此次争端,盖出公主姻缘之故。”

咸宁看着她,没有说话。

孙夫人叹了口气:“昔年,太后在时,曾为公主和周小郎君定下婚事,如今陛下却因怜惜沈家幼/女的缘故,未能践行太后为公主定下的婚事。于人伦上,陛下总归有亏。”

“所以,我该怎么做?”咸宁看着裙角的流苏,一直盯到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酸痛难忍,才终于抬起头,看向孙夫人,问出了这个她疑惑了许久的问题。

孙夫人道:“公主该主动上表,成全沈郡君和周小郎君。如此,一来保全了陛下的人伦大义,二来也可使中宫和陛下的争端消弭于无形。”

*

采桑一脸奇怪地看着甄弱衣,总觉得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今日个通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大对劲的感觉。

这两三年间,甄弱衣避居在丽正殿,天子又多内宠,渐渐地也就将她忘却了。不过是因为天家向来没有无故废黜妃嫔的先例,所以才保住了贵妃之位。但前头天子也毕竟宠爱过甄弱衣一段时日,对甄弱衣向来出手阔绰。甄弱衣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并不看重财物,因而这几日一清算才发觉自己着实积存了不少。

“将这些都送出宫外,给我姨娘傍身用吧,剩下的两份,一份你们几个伺候我久了的老人平分了,一份留给和安日后添妆用。”

采桑被她的话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盒子。

饶是谁,听见这像是托孤的遗嘱一般的话都不能镇定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犹豫着试探道:“娘娘这是做什么,说的话怪瘆人的……”

甄弱衣扫了她一眼,凤眼微挑,油然而生一种媚视烟行之感。

她本就生得很美,或静或动,都有万般风情。

甄弱衣说:“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因着我,也受了不少的委屈。”

采桑更惶恐,甄贵妃何时是个这么体贴人的主了?

可甄弱衣却摆摆手,不许她说话,垂头盯着自己手上涂着豆蔻的指甲,忽然地就轻声道:“你想出宫么?”

采桑听了,猛地摇起头来。

宫中有一处名“宫人井”,宫人年老死去之后,除非像天子身边得宠的方近侍一般,既有钱财,又有低位,收养了族中的子侄,死后还能有一口香火饭吃,余下的,归宿便是化作一抔尘土,归于这“宫人井”。

尤其是像她们这样年少入宫的宫人,大多都是被人牙子卖入宫中的,剩下的即使素日里父母兄嫂有联系,为的也不过是能从她们身上多索要一些好处。所谓“白头宫女”,她们之中,除去极少数被天子宠幸过生下一儿半女的人能免去这样的命运,其他的不过都是从十几岁开始熬日子罢了。毕竟,入了宫,哪里还能有出宫的机缘?就连采桑本人,从前也不过是盼着甄弱衣能够天长日久地得宠,然后看在她尽心伺候的份上,兴许哪一日她走在甄弱衣前头,甄弱衣能好好安葬了她。

出宫?那是不敢想的。伺候在贵人身边的奴婢,向来是知道的多了,便成了一种错。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出宫去呢?

可甄弱衣却招了招手,破天荒地让她凑得近一些,而后取下自己头上的钗子,别到了她发间:“日后,我是说,若有机缘,你便去求了皇后,让你出宫去吧。”

采桑不由皱眉,总觉得这话隐约有些不对。

若贵妃真想让自己出宫,何以不自己就做了这个主,还要假借皇后之手。

可她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甄弱衣朝殿外看了一眼,忽然问道:“外头是什么声音?”

采桑回头望了一眼,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身,向殿外走去,不多时再回来,面色有些微妙:“是咸宁公主。”

她想了想,还是劝甄弱衣道:“眼下陛下正和皇后怄着气,娘娘还是不当掺和到丽正殿的事情里头。”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当时她也可以这样想。”

“去让公主进来——”甄弱衣摆了摆手,让采桑去叫咸宁来。

*

咸宁笼着一件绯色的披风,披风宽大,倒是显得她的脸格外的小。已经是五月初的时节,爱俏的京中娘子早就大着胆子换上了纱罗,但在甄弱衣的印象中,兴许是受了薛婉樱的影响,咸宁一向在衣饰上没有太多的兴趣,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总是打扮得格外简朴老成。

而她其实也只只是问了甄弱衣一个问题。

咸宁问她:“女师告诉我,为了父亲,也为了母亲,我该主动去告诉父亲,我想嫁给高通。”

甄弱衣先是一惊,而后压着心中的怒火,缓缓地抚上咸宁的额发,对咸宁道:“不,你不该。你母亲将事情闹得这样大,无非是不希望误了你的终身,若你此刻去自请嫁给高通,无疑是拿着一把刀子在剜你母亲的心头肉。至于你父亲——咸宁,我想告诉你,我们这一生都不应该是为了谁而活。固然一个女子,可以是孝女、贤妻、慈母,但她首先是她自己。若是生死攸关之际,你死我活之时,愿意舍身为所爱之人,固然是大义。可牺牲自己,只是为了满足他人的自私、偏狭,贪婪的话,又是何苦呢?”

咸宁沉默了许久,而甄弱衣也没有说话,于是偌大的宫室内静悄悄的,只有水钟滴落在银盘上发出来的脆响。

而甄弱衣在这样的沉默里,也回答了自己。

咸宁抱着膝,在甄弱衣面前慢慢地坐了下来,轻声道:“我再想一想……”

*

薛婉樱的软禁结束于两日之后。

当丽正殿的殿门再度开启,她又一次见到熟悉的夕阳余烬落在丽正殿的庭阶上的时候,也同时地知道了另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事。

高太后之侄孙高通,胆大妄为,甚至胆敢在宫禁中出言轻薄贵妃甄氏,事情原本被高淑妃和高太后极力压下了,可贵妃品性贞烈,以金簪毁面,闹到御前要求天子严惩高通。

此事一出,众人哗然。薛婉樱之母周夫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这个被天子严密封锁的消息,着朝服闹到了含元殿。天子羞恼交加,将高通下狱问罪,本想处以流刑,在高太后的哭闹下,改为杖打五十大板,高通因此废了一条腿。天子动不了高太后和高通,便一股脑地迁怒到了高淑妃身上,下令将高淑妃贬为七品的宝林,理由是高淑妃隐匿不报。

周夫人却不肯罢休,甚至直闯朝会,历数天子的“不孝”,怒到深处,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说起自己的姐姐几十年来为李家的江山含辛茹苦,待天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却连和丈夫同穴而葬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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