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41)

作者:昆仑山上玉


薛婉樱反应过来,心想天子只怕是看上了哪位居丧的臣妇,薛婉樱是向来不关心天子的床笫之事的,因而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岂不正是好事?”

高淑妃愣了片刻,打量了薛婉樱一眼,不知怎么笑道:“妾只怕,陛下此番求索的贤臣,不贤。”

贤或不贤,对于薛婉樱来说都无关痛痒,但接下来高淑妃说的话,就宛若一道晴天霹雳。

她压低声音,对薛婉樱道:“娘娘可知道灵州沈家的娘子?五年前,突厥人扰边,灵州知府沈中节大人率领全家男丁死守州府,不幸殉城,等到相近的盐州知府率兵驰援之时,家中只剩下了沈家娘子和一个幼弟。沈家娘子发誓守节不嫁,抚育幼弟长大成人。陛下为了旌表其美,还诰封她为郡君。前些日子,沈家的独子以十三岁弱龄考上了举人,上书请求陛下为其姊赐婚。”

“省中这两日,大概就要商议出个结果来了。但妾知道,陛下心中属意的是谁。”

薛婉樱猛地抬起头,面色也在一瞬变得苍白:“……是谁?”

第35章

高淑妃以扇掩面,婉婉一笑:“这个问题, 娘娘又何必问妾?”

薛婉樱的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 额发间也沁出了汗珠。甄弱衣见势不妙, 连忙上前扶住薛婉樱,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娘娘不要紧吧?”薛婉樱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大碍,可甄弱衣却分明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双手是冰凉的,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对于薛皇后来说, 高位、富贵、丈夫的宠爱乃至东宫都没有咸宁公主重要。她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她相当长的岁月里唯一的寄托。当甄弱衣想明白了这一点,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更感到焦虑。

谁都再没有心思赏玩锦鲤, 甄弱衣扶住薛婉樱,又扫了一眼远远跟在后头的乳娘, 乳娘会意, 连忙抱起在一旁揪着薛婉樱的裙角不肯撒手的和安,跟着甄弱衣匆匆地走回丽正殿。

路过高淑妃身边,和安不知怎得突然暴怒起来, 才几岁的孩子,张牙舞爪地就要往高淑妃脸上挠去,好在高淑妃身边伺候的宫人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替高淑妃挡了一下。和安没到留指甲的时候, 小孩子又没有多少力气,因而打到瑟娘脸上,也不过是轻轻的一下, 连个红印子都没能留下。可小公主却像是仍不肯善罢甘休,又忽然对着高淑妃大喊一声:“坏人!”

高淑妃举着团扇,遮住面容,犹看不清脸色,她身边的瑟娘和阮娘倒是气得脸色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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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樱走后,阮娘忿忿道:“和安公主好生没有教养,不过也难怪——”瑟娘嘴一瘪,“叫贵妃那样的人养着,能有什么教养?”

高淑妃放下手中的团扇,睇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总归是养在丽正殿中的,你怎么只说甄贵妃,不说皇后?”

瑟娘哽住了。

因她们几人说话的时候都刻意压低了声音,那许娘子站在断桥上离得又远,看得并不真切,只是远远地看见薛婉樱和甄弱衣匆匆离去。她凑上前,用一种颇为讨好的语气对高淑妃道:“表姊,那便是薛皇后和甄贵妃么?怎么我瞧着皇后的面色不大好……”

她话还没说完,瑟娘却突然出声呵斥她:“娘子慎言!宫中贵人岂是您能肆意评论的?”

许媱不由面上一红,僵在了原地,看着高淑妃的眼神中就流露出了几分怨恨。

装什么装?入宫都十年光景了,也不见给天子生下一儿半女,姿容生得又那样平凡,不过是仗着高家的关系在罢了。

若是她能有机会得见天颜——

许媱闭上眼,想起刚才匆匆一瞥,看见的甄弱衣的容貌。陛下的甄贵妃不也只是一个小官的庶女,尚且能凭借美貌稳居贵妃之位,她如今正当二八芳华,容貌也是从小被人夸着长大的,焉知她就不能拥有甄贵妃一般的泼天富贵?

高淑妃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许媱却不知怎么突然心虚起来,仿佛高淑妃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中所想。

可看穿了又如何?姑母既然让自己入宫陪伴表姊,不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么?要怪,就怪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这么多年了,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等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许媱的神色又松了松,甚至还能抬起头,对着高淑妃露出一个娇美的笑容。

正当青春,像清早的第一缕晨光一样灿烂,像花/苞上的露珠一样莹润。

高淑妃看着许媱,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让宫人带你回宫吧,这儿风大,你若是害了病就不好了。”

许媱张望了几眼,见四周空空荡荡,连一角明黄的影子都没有,才终于认命地垂下头,露出一个柔顺的微笑:“都听表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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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媱被宫人带回漪兰殿,高淑妃望着她跟着宫人身后渐渐远去的影子,不知怎么突然对一旁的阮娘和瑟娘道:“心比天高,可惜命比纸薄。”

阮娘犹自迷糊,瑟娘却听懂了,顺着高淑妃的话笑道:“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入了宫城这样的富贵窝,可不就是迷了眼睛,长了痴心?”

高淑妃微微一笑:“可不是她长了痴心,是我阿娘长了痴心。”

她自嘲道:“我不过是因为姓高,勉强能得到姑母的青眼,我阿娘这是糊涂了,才会以为太后也会照拂许氏的女儿。”

瑟娘垂下头,不敢接话,高淑妃却背过身,靠在断桥的栏杆上,随手从宫人端着的漆盘中抓起一块糕点,掰了一点点糕屑,扔到湖中。很快就有一群锦鲤游到了她脚下,冒出水面,等待投食。可高淑妃下一秒就将糕点扔回漆盘上,转过身对瑟娘和阮娘随意道:“走吧。”

瑟娘和阮娘一左一后,稍稍落后于高淑妃,走下断桥。但高淑妃却不知为何又侧过身盯着平静无痕的湖面,喃喃了一句:“我才是最懂他的人……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

薛婉樱提着裙摆,匆匆地迈上山石层阶,跨进丽正殿的一霎那,恰好浮云蔽日,殿中的光影在一瞬黯淡了下去,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像是一副隽永美丽的画卷。

平静的,朦胧的,柔美的,让甄弱衣想起了暴雨来前蜻蜓低飞落在手臂上,轻吻掌心的霎那。

“去取我的祎衣凤冠!”薛婉樱扬声对涂壁道,最后一个字仍忍不住微微地发着抖。

涂壁愣在原地,有些犹豫。祎衣凤冠这样的典制,薛婉樱向来只在每岁随着天子同祭社稷还有亲蚕的时候动用。她只是稍稍一思考就想到了薛婉樱是要正服固谏,思及这样做可能引发的天子的怒火,涂壁本想劝薛婉樱徐徐图之,但薛婉樱却已经无暇管顾这些,见涂壁不动,她破天荒地喝了一句:“去啊!”

涂壁一愣,反应过来,匆匆退出薛婉樱的寝殿,开箱取祎衣凤冠,于是殿中又只剩下了薛婉樱和甄弱衣。

薛婉樱跪坐到地上,一只手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鬓发半湿:“都是我的错……”

甄弱衣慢慢地靠近她,轻轻地抚上她的手臂,劝慰她:“不是你的错。”

她看向薛婉樱,正色道:“现在并非阿姊死谏的时候。一来省中还未明文行令,即使高淑妃所说是真的,陛下也可推辞不过是私下的一句戏言。阿姊此刻去与陛下对峙,是不占道理的。”她将“即使”二字咬得很重,薛婉樱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况且——”她的手指慢慢地绕着薛婉樱的衣袖,低声道:“阿姊现在去,不正是打草惊蛇了么?”

薛婉樱伸手,慢慢地抚上甄弱衣的青丝,她的手一直被甄弱衣紧紧地握着,然而到了这一刻才终于被捂出了那么一点温度。

“画钩——”她起身朝屋外唤了一句,画钩很快地小跑进了薛婉樱的寝居,薛婉樱背对着她,轻声道:“持我的令牌,传召薛临之入宫。若他不肯入宫见我,就问他:还记不记得祖父当年教我们读《史记》,谈到胡亥亡秦时都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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