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40)

作者:昆仑山上玉


沉默片刻,甄弱衣还是开口低声问薛婉樱:“阿姊是在忧心陛下会因此迁怒公主?”

薛婉樱起身,走到窗边,折下一朵茉莉花:“谁又知道呢?”

薛婉樱说:“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的,他们也会畏惧,却时常因为心中对他人的爱而忘记这份畏惧。但成年人恰恰相反,成年人心中的爱,时常被畏惧、被贪念,或者其他许多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掩盖。”

晚风微微吹起她的裙摆一角,她踩着月光走回甄弱衣身边,随手将那朵带着迷离幽香的茉莉花别到了甄弱衣发间。

甄弱衣取下那朵花,把玩在掌中,听到薛婉樱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就连我,也不例外。”

她转过头,对上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沉默一瞬,忽然道:“前些日子,朝中出了一件贻笑大方的丑事。”

甄弱衣微微一笑,摊手以示洗耳恭听。

薛婉樱继续道:“陛下听从东宫洗马郭淹郭大人的疏议,下诏令朝中二品以下官员纳妾不得逾数,有违此令者皆罚金削职。陛下说,如今天下太平,万物生息,贵人之家,倚仗威势,姬妾无数,而贫寒之家,男子终生无妇,长此以往,怨怼则生。”

甄弱衣有些错愕,同时还腹诽起来:天子所纳的美人比谁都要多。但甄弱衣也不得不承认,天子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前代曹丕皇后郭女王就曾严令不许自家兄弟纳妾,为的就是树立典型,不让贫寒之家的男子无法娶妻。

她的心中开始生出淡淡的怅惘。

妾如奴婢,又有哪个女子真的愿意为人妾侍,可以这样的理由禁止纳妾,为的其实还是男人。

似乎这个世间,是没有人会为女人考虑的。

她转过头问薛婉樱:“荒唐之事又是什么?”

薛婉樱一笑:“陛下在高太后的夹缠下,荫封了高通一个六品的员外郎之职,也随着一众相公们入朝议事。”甄弱衣想起几年前在席间见到高通时,那副吊儿郎当,十分轻浮的模样,忍不住撇了撇嘴。薛婉樱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有些乐。

她接着道:“高通在朝上听了郭淹的疏议,却道——”

“女子嫁了富人家做妾做奴婢,尚能锦衣玉食,嫁了贫苦人家,缺衣少食不说,更要辛苦劳作。如此为何还要让水做的女儿都去嫁给那些田间的懒汉?岂不是糟蹋了美人?”

甄弱衣愕然,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都哪跟哪啊?可须臾她想起来,她的母亲其实是说过相似的话的:“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不过是富家娘子的想法。”

她开始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问薛婉樱:“然后呢?”

薛婉樱乜了她一眼,故意道:“什么然后?”

甄弱衣“呵呵”笑了一声:“陛下就没有将高大郎君叉出去打上五十板子么?”

薛婉樱忍笑:“倒也没有,只打了三十板子。”

她难得有这样幽默的时候,甄弱衣拿手指着她,半天笑得没说出话来。

可薛婉樱脸上也只是松快了那么须臾,她垂下头,看着自己袖口的流苏,状若无意地对甄弱衣说:“我明日便去和陛下商议,让稚娘趁着热孝和怀英成婚。”

“怀英”正是周玉明的表字。

甄弱衣有些吃惊:“可公主不过十三……”

她按住薛婉樱的手,劝慰她:“陛下总是心疼公主的,像高通之辈,绝无尚主的可能。”

薛婉樱笑了一声,轻轻地拨开她的额发:“这话,你自己又信么?”

她站起身,声音冰冷而嘲讽:“我们这位陛下,在治国之事上也许不是最坏的,但若论令周围的人寒心,这天下不会有人比他更强。他已决心向世人证明自己是天下最尊贵的主人,抬举高家,让高家从一介卑微的转为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岂不是最好的法子。”

甄弱衣皱眉:“阿姊不要多虑了,便是陛下有心,难道薛、周二家还能坐视不管么?”

薛婉樱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她,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你不懂……只有在这件事上,薛、周两家是插不了手的……正如妻子是丈夫的附庸,子女也是父母的所属。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前姨母在的时候,尚且能凭借人伦大义给稚娘赐婚,可姨母走后,便再没有能够在这件事上做的了陛下的主的人……”

其实也不是没有。甄弱衣想,只是能做天子的主的高太后,向来不待见薛皇后,连带的对咸宁公主也不假辞色。高太后是绝不会为咸宁公主考虑的,相反的,倒是很有可能仗着自己是天子的生母为高通索要好处。

“有婚约呢。陛下令太后别葬,不与先帝同穴而眠,已是犯了礼法,诸位相公都很是不满。难道陛下还要违逆太后生前为公主定下的婚事,惹人非议?”

薛婉樱的面色终于稍稍松动,长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甄弱衣牵住她的手,那双柔软的、洁白的手,此刻一片沁凉。

那时她们谁都没想到,担忧的事情竟然会来得这样早。

*

那是四月的最后一日。

早晨下过一场雨,天空沉静得像是一块巨大的湖泊,一道虹湾穿过云层,斜斜的缀在日边,天气好得不像话。和安这个小冤家,一大清早醒过来就赖在薛婉樱的寝居前不肯走,非要薛婉樱带她去御花园里看漂亮的鲤鱼。甄弱衣听了宫人的禀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披着一件薄衫就到薛婉樱的寝居门口拎孩子。

她弯下腰,看和安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故意逗她:“想看鲤鱼又不是什么难事,我让人把鲤鱼捞到缸中,送到丽正殿来也是一样的。”

和安嘴一瘪,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甄弱衣还要逗她,扮了个鬼脸:“不许哭。吵着娘娘怎么办?”

和安于是哇哇哭得更大声:“阿娘心里就只有娘娘!”

“弱衣——”薛婉樱的声音自门中传来,甄弱衣抬起头,薛婉樱已经推开门走了出来:“好了,你又欺负和安。真是没个做阿娘的样子。”她抱起和安,哄了她几句,和安立刻就破涕为笑。

薛婉樱总是很招孩子的喜欢,这一点甄弱衣向来只能甘拜下风。

她确实没有什么做母亲的觉悟,倒是更觉得孩子像是自己的一个小友。

用过早膳,薛婉樱就命人准备步辇,带着甄弱衣和小公主去了太掖湖。她们刚在太掖湖旁的千秋亭里坐下,不意竟然遇到了高淑妃。

甄弱衣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高淑妃却像是毫无知觉,不但如常地给薛婉樱行了礼,甚至还和甄弱衣寒暄了一句:“弱衣妹妹近来真是好气色。”

甄弱衣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毒-药,微微一笑,别过脸没有说话。

薛婉樱抬手,冷淡地说了一声“起。”目光瞥见高淑妃身后的美貌少女,停留了片刻。

高淑妃用团扇遮着脸,尚未开口,那少女却自己上前,大大方方地向薛婉樱行了个礼:“娘娘万福。妾在闺中,常听说娘娘的美名,今日终于得见,深感所言非虚。”

这就拍上了马屁。

甄弱衣在心里哼了一声:皇后当然很好,但好不好干卿底事?

别过脸,却看见高淑妃眼中短暂地露出一丝不虞之色。

想来也是,如高淑妃这样的女人,这辈子都无法对比自己貌美又当时的女人抱有哪怕一丝的善意。

薛婉樱看了少女一眼,淡淡地道:“不知是何家娘子?”

高淑妃微微一笑,不痛不痒地道:“回娘娘的话,是我母亲家许氏的娘子。”

说完这句话,便再没有下文了。

那许娘子咬着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

高淑妃轻轻地摇着手里的团扇,不知怎么说起天子这段时日每每到宫外造访各位相公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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