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7)
听说他父母双亡,家族倾覆,无妻无妾,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是个很适合造反的亡命之徒。可是新皇——也就是曾经的长公主殿下很信任他,托之以国政大权,所以陆明时常常忙到深夜才从内阁出来,辚辚的马车驶进这空荡荡的府邸,凄冷得像闹鬼似的。
孟如韫唉声叹气地想,这破地方,大概连鬼都不想来闹。
陆明时回到府中,简单吃了点东西,沐浴更衣后,竟又在书房点起灯。孟如韫以为他还有政事没处理完,却见他取出一方金檀木的箱子,里面装着她《大周通纪》的手稿,底下还仔仔细细铺了软锦和防虫蠹的干药草。
他取出第四卷 ,翻到未读完的地方继续看。莲花形制的灯烛台在桌上投下暗影,花瓣舒展开的细影正落在陆明时眼尾,他以手撑额,看得那么专注,莹莹烛火在他眼里跳跃,仿佛能从中看到书稿里每个字的痕迹。
他看她的书稿做什么呢?孟如韫疑惑地想,这里面除了大逆不道,还能什么值得他细究的呢?
陆明时从六月初看到七月底,白天政务繁忙,深夜挑灯静读,有时太疲惫,竟在书房伏案而眠,直至破晓。也经常从梦里惊悸而醒,面色苍白,双眼赤红,那一瞬间眼神里流露出苍冷幽昧的恨意,让孟如韫后脊一凉。
她一直跟随在陆明时身边,观察着他,琢磨着他,想弄清楚他与自己的渊源。可时日一久,又觉得他可怜,无亲无故,世人对他或恨或敬,都远远退避三舍,他锦袍乌履,走的却是条寂寞冷清的路。
也难怪他对着一座孤坟那么上心,大概这世间与他有渊源的人或物实在太少太少。
后来,陆明时去拜会了已经退隐道观的韩士杞老先生。韩老先生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年轻时也曾文冠四方,才压群雄,是周仁帝朝的股肱之臣。仁帝薨后,韩老先生也致仕退隐,专心在道观里读书讲学。孟如韫记得母亲曾提到过他,说父亲年轻时曾听韩老先生讲书,有幸得其指点文章,才得以高中三甲,跻身翰林。
孟如韫倒是不知道,原来陆明时也是韩士杞的弟子。
韩老先生一副不是很想看见他的表情,说陆明时“文治武功皆可信手,却偏偏弃正途而钻营诡道”,还说自己早已答应周仁帝,四海已平,良弓须藏,自己只会治学教书,绝不会再出山为官。
“我来此,非求老师入朝为官,”陆明时恭敬地朝他一拜,“是为求学。”
“求学?”
“是。学生为官十几载,疏于治学,心性日渐鄙薄,恐贻笑世人,故欲重读经义,洗手作文。”
陆明时态度谦卑诚恳,韩士杞却不吃这套,冷笑道:“子夙,你我师生二十载,你心诚不诚,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你跟我说实话,我尚可考虑考虑,你若再虚与委蛇,不如就此下山去。”
说完转身就要走,陆明时慌忙拜道:“老师且慢!”
韩士杞脚步一顿,听见陆明时沉声道:“我有一故交,私修国史,未竟而逝,我想替她写完续作。”
“你说,你要修史?”韩士杞惊讶地挑了挑眉,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后来,孟如韫是从韩老先生恨铁不成钢的絮叨中猜出了前因后果。
陆明时幼年即拜入韩士杞门下,跟他在道观里求学。韩士杞弟子众多,但他十分偏爱聪慧知礼的陆明时,说他是天生相才。按照韩士杞给他规划的路子,陆明时应该潜心修学,以他的才能,必能考上三甲,然后入翰林院做编修。翰林院是朝廷文官重臣的培养地,自大周开国以来,历代馆阁重臣、天子心腹都是翰林院出身,其中尤以翰林院编修为最。
韩士杞想让陆明时走正途,磨资历,德化春风,匡道济世。可陆明时不愿等二三十岁把书读烂了再十拿九稳地去考个三甲,于是十五岁就过了乡试,十七岁时瞒着韩士杞去临京城考会试,到底年少轻狂,堪堪位列二甲第十九名。
韩士杞想着,罢了罢了,那就去翰林院做个庶吉士,然后外派几年,回到朝廷同样大有可为。可陆明时却又背着他,自请做了北郡巡检,要到北方十四郡去练兵秣马。
大周重文轻武,有头有脸的文人宁肯袖手候官补,等待别的官位有空缺,也不愿意出任武职。陆明时倒好,不仅上赶着捡破烂,还跑到鸟不拉屎的北郡去了,险些给韩士杞气出个好歹来。
可韩士杞毕竟疼他,后来也想开了。文治武功,只要能造福朝廷,都是正途。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匀,几年后京中又传来消息,说陆明时擅兵自专,与长公主殿下联手逼宫,气死了行将就木的宣成帝,软禁了太子。陆明时在外以三十万北郡悍兵围困临京,在内控制了十万禁军,亲自带着兵浩浩荡荡、挨家挨户地敲各大臣家的门,直到他们感激涕零,“愿奉天恩,迎长公主殿下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