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6)
孟如韫也不明白这位陆都督为何要对她一个已死之人刨根问底,她心中颇为忐忑,江家对她毕竟有些许容留之恩,她不愿舅舅家中受牵连。
“我说了,今天不是来翻旧帐的,”陆明时不动声色地挪开脚,“这么说,曾寄居在你府上的孟氏女,真是孟午的女儿?”
江守诚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点点头。
“她葬在何处?”
江守诚:“……”
孟如韫的事一直都是他夫人在操持,他只记得他夫人说不让孟如韫进江家坟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哪记得他那便宜外甥女埋在哪儿?
见他支吾半天答不上来,陆明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心里的青瓷茶盏被“咔嚓”一声捏出了一道裂痕。陆明时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心的茶汤,讥讽道:“江主簿,真是慈舅如父啊。”
后来还是江守诚情急之中把青鸽找来,才在鹿山脚下寻到了孟如韫的坟茔。青鸽在主家被正房夫人为难,说她出门偷汉子,她在主家的日子不好过,出门也越来越难,如今孟如韫坟前的野草,茂密得几乎将石碑埋没。
陆明时屏退了众人,只有青鸽不放心他,远远警惕地往这边望,却见那位风姿卓然的贵人撩袍屈膝,蹲跪在孟如韫坟前,亲自将她坟前的野草一根一根拔干净。
青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孟如韫同样惊诧不已。
“矜矜,多年不见了。”
陆明时声音很轻,孟如韫却更加迷茫,他们何时见过?他如何知晓自己的闺名?
陆明时颇有自知之明,“想必你也不记得我了,那时你才刚学会走路,孟伯父说要把你许给我,你给了我一块栗子糕,为此,我还与令兄打了一架。”
孟如韫:“……”真不记得了。
“你的字有伯父的风骨,起初我只觉得亲切,当看到呼邪山那篇时,才敢相信孟家还有人活着……可惜我来得太迟了,矜矜,你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不是没熬过来吗。孟如韫心道。
陆明时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的闲话,直到把她坟前的草拔干净,用手掌一寸一寸地抹平了土,这才缓缓起身。
“我知你所求,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让你坟茔冷清。”
孟如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暗忖,这位陆大人,究竟是她的哪位……青梅竹马呢?
第3章 破执
她原本以为陆明时只是随口一说,未料他竟如此认真,真要将她引以为憾的身后事一一安排妥帖。
陆明时将青鸽从那家商户里赎了出来。说是赎,他手下那群浑身带煞的武卒往人家院子里一杵,险些把主家娘子吓晕过去,恭恭敬敬奉上青鸽的卖身契,哪还敢要什么金银。
青鸽不打算再嫁,在城里支了个铺子酿酒,她的手艺很好,不过一年半载,桃花酒的美名就传出了巷子。有了自由身,青鸽来看孟如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回都给她带最好的一坛桃花酒,悠悠倾洒在她坟前细土上,仿佛能让她隔着棺材板闻个味解解馋也是好的。
仅此一件事,孟如韫对陆明时已是感激不尽,何况陆明时还在她坟前栽满了四季花。
准确地讲,是陆明时将她坟茔所在的十里鹿山圈了下来,大概是从青鸽处听来的她喜欢花,就在四处种满了花,春有桃李,夏有芙蓉,秋有桂菊,冬有红梅。一季比一季热闹,花开的时候,枝头乌泱泱地压下来,几乎要将她的墓碑淹在里面。
她的石碑也是陆明时重立的,用的是海南运来的青玉石,据说冬暖夏凉,不为风雨所锈蚀。墓碑上的字是陆明时亲笔所题,见了那字,孟如韫顿觉十分亲切,竟与她幼时所练的父亲的字帖有几分相似。只是父亲的字笔锋温润,如春风化雨,而陆明时的字承其形,转折处却有藏不住的锋利。
他常来看她,孟如韫却越来越想不明白。倘若是因着旧交的那点情谊,能把青鸽赎出已足够情深意重。幼时的模样记忆做不得数,她与陆明时算得上素不相识,他为何要为一个死人费这么多心思?又是栽花又是种树的,逢年过节还来给她续香火、烧纸钱,生怕她黄泉寂寞,就好像他们曾情深意重,她是他忘不掉的心上人似的。
孟如韫坐在自己的青玉石碑上荡着腿,想到此,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倘若是真的,那这样的好郎君,怎么没让她活着的时候撞上?
有人记挂着,时常来陪她说说话,孟如韫觉得这鬼日子也好过了许多。于是她整日懒洋洋地窝在树荫里赏花,看够了就去临京城里转转,看小商小贩吵架,看禁宫的侍卫无头苍蝇似的抓一只野猫。她也曾偷偷跟在陆明时身后混进他府中,本以为陆都督权倾朝野,府上必然热闹气派,进了门却觉得十分惊讶,除了巡逻的护卫和零星路过的小厮外,这座被传得腥风血雨的陆府,里头竟十分空旷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