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57)
被一个半大孩子称兄道弟,陆明时觉得有些好笑,抬步走进茶楼。陈芳迹在一楼茶厅临窗而坐,桌边立着四扇开的山水画屏风,将茶桌围成一处半密闭的空间。陆明时走进去,才看见适才被窗户遮住的另一人的身影。
孟如韫冲他温和一笑,“陆大人,巧遇。”
她未施粉黛,只唇上薄染朱丹,雨丝在她身后的花窗外垂丝成雾,氤氲得她眉目间纤长冷澈。
她好像很怕冷,穿了一件缂丝交领长裙,头上挽着清平髻,鸦羽如墨,只点了一支桃花步摇,流苏被风吹得悠悠轻晃,手里握着茶盏,但十指仍冷得泛红。
陆明时微怔,而后道:“巧,适才不知孟姑娘也在此。”
“若知,就不进来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如韫笑了笑,陈芳迹忙解释道:“今日是我请孟姐姐出来为我指点学问的,也是我突然看见陆兄在街上淋雨,所以想请您进来避雨的。”
陆明时这才瞧见宽敞的茶桌上铺开纸墨,陈列着几本书,有《瓦鉴冰集》,还有一本《云水杂论》。《瓦鉴冰集》是已故大儒苏梦蛰先生评议仁帝年间与明德太后秉政期间民情国政的一本文集,《云水杂论》则是韩士杞老先生尚在朝堂时写的书,这两本书如今均已绝版,没想到能在此遇见。
见他对书感兴趣,陈芳迹颇有些得意地说道:“这两本书都是孟姐姐借给我的,她说我可以从中学习如何以文载道,兼得言志与陈情。”
陆明时看向孟如韫,“只知孟姑娘诗词清丽,倒不知也作得好文章。”
孟如韫谦道:“进士面前不敢托大,陆大人何必取笑。”
陆明时没有取笑她的意思,他虽未见过她所作文章,但是读过她给陈芳迹指导的谒师文。
陆明时掏出几两银子交给陈芳迹,“劳烦找店家要几条干净帕子来。”
陈芳迹殷勤去了,陆明时掸了掸浮在衣袖上的水珠,坐到陈芳迹的位置上,伸手给自己倒茶。
孟如韫捡了本书翻看,头也不抬道:“茶凉了。”
“茶凉倒无妨,只怕有人喝了凉茶,心里不舒坦。”陆明时说道。
孟如韫闻言将手里茶盏搁下,本不想接他的话,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冷冷问道:“陆大人此话何意?”
“生气了?”
“我气什么。”
“今日在此得遇孟姑娘,其实我很高兴。”
他一进门就冷眼寒面,孟如韫真没瞧出他哪里高兴。
陆明时又说道:“前些日子我去宝津楼找过你,却听说你已离开那里。”
“陆大人找我做什么?”
“道歉。”
“嗯?”孟如韫有些惊讶。
陆明时缓声说道:“上次我与姑娘不欢而散,是我失言之故,我应该道歉。”
孟如韫笑了笑,“你既未骂我也未辱我,何来失言?”
“可你为此生气,总归是我不对。”陆明时轻声道。
孟如韫心里微微一动,停在纸页上的手指蜷了蜷。
陆明时让小厮换了盏热茶,为孟如韫续满一杯,端给她道:“我以茶代酒致歉,先前狂妄之语,还望孟姑娘宽恕则个,行吗?”
孟如韫低低“嗯”了声,算是承认了自己心里憋闷着气,也答应了不再与他计较。
她伸手接过茶盏时,两人指尖微微相触,陆明时蓦然皱眉,待她饮完茶后,朝她伸出手:“把手给我。”
“怎么了?”
陆明时示意她把手伸过去,孟如韫心里有些犹豫,但见陆明时似乎并无他意,掌心在衣服上蹭了蹭,慢慢递给她。
陆明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孟如韫大一圈,指节分明而有力,指腹与虎口处的薄茧紧紧裹住了她,温暖而干燥的力量穿透了她的皮肤,进入她手背的血液里。
孟如韫觉得遮掩在长袖里的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的疙瘩,血管在轻轻跳动。
“适才见你一直捧着热茶,手怎么还这么凉?”陆明时垂着眼,轻声问道,“这段日子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孟如韫微微垂下眼。
陆明时松开她的手,转而为她切脉,孟如韫有些惊奇,“陆大人……还懂切脉?”
“跟军中大夫学了些皮毛,比不得许凭易,”陆明时叹气道:“怎么底子这么虚?”
孟如韫有种被学堂夫子点名提问时的紧张,正支吾着想如何解释,陈芳迹带了几张干净手帕回来,孟如韫忙将手抽回,在袖子里悄悄攥起,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的丝雨。
陆明时简单擦了擦头发上的雨水,从桌上捡起《瓦鉴冰集》,对陈芳迹道:“我在这里坐着,不会打扰你们讲文章吧?”
“哪里会,孟姐姐之前还夸陆大人文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