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56)
自那以后,每年七月十五,大周都会举行筑坛祭天仪式,天子要着裘冕、执玉圭,登定北坛,勉励朝臣。
霍弋要陆明时在筑坛祭天大典上,在围观百姓怀念永冠将军凯旋盛景、文武百官愧不能平北蛮之时,揭发徐刘二人与东宫勾结叛国之事,纵使宣成帝有心袒护,也不能使其全身而退。
见陆明时长久不语,霍弋问道:“陆安抚使是有什么顾虑吗?”
陆明时望着霍弋,眼底一片冰冷,“原来徐刘之祸,霍少君早已知晓。”
霍弋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承认道:“是。”
“何时知晓的?”
“大概三年前。”
“三年……整整三年……长公主府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贪墨,看着他们拿北郡将士的补给外饲虎狼吗?!”陆明时气得声音发抖,抬手将桌上茶盏扫到地上,琉璃玉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霍弋眼皮一跳,耐着性子解释道:“知道又如何,那时他们的勾当刚开始,留下的痕迹不多。长公主身在西域大兴隆寺,临京的长公主府只能是座空宅,否则无论殿下有什么动作,都会被皇上视为心怀不轨。只要长公主出手,这件事无论多么严重,在陛下心里,都只是她与太子为难的党争而已,陆大人,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陆明时冷声质问道,“长公主不出手是怕被视为党争,今日唆使我去告发,又何尝不是出于党争之心?朝中皆知我两边不靠,我若在筑坛祭天大典上揭发此事,必能重创太子,让长公主从中渔利,不是吗?”
霍弋没有否认,他说道:“可是这并不妨碍陆大人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君有所求,吾亦有所求,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就够了。”
“谁与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陆明时语带嘲讽,“陆某只知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我与霍少君您——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明时说完便拂袖起身往外走,推开门时,霍弋忽然叫住了他。他似是没想到如此相契的合作竟然会谈不拢,不甘心陆明时的态度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推着轮椅缓缓绕过屏风,行至陆明时身后,最后劝道:“时至而行,伺机而动,陆安抚使也带过兵,长公主府的无奈,难道你一点都不能体谅吗?”
陆明时默然,许久,头也不回地问道:“霍少君去过北郡战场吗?”
霍弋垂下眼,“不曾。”
“那您想必也无法体会,一个奋力拼杀的将士,在生死攸关之际,被敌人砍断兵器,被出自家乡的兵器刺穿胸膛时,该有多么无奈,多么不甘心。”
陆明时掩在宽袖中的手在颤抖。暖香的夜风夹着雨气拂面而来,却让他想起北郡的风雪,兄弟们的热血喷在他脸上时的感觉。
霍弋说长公主府有无奈,说要等待时机。可是谁又不无奈呢,他们等的是对东宫一击即中的机会,北郡的将士等的却是生的希望、赢的希望、重铸铁朔军荣光的希望。
陆明时缓缓叹了口气,再无言语,抬脚离开了宝津楼。
第22章 道歉
出了宝津楼,陆明时在街上冒雨而行。
临京的雨也是软绵绵的、温柔的,不像北郡的风雪,刀刀刮在人脸上,能带下一层皮肉。可北郡的风雪只伤人皮肤,而临京的雨却仿佛能渗进人的身体,让人从骨头里往外泛潮、泛冷。陆明时不喜欢这种绵连的冷潮,它紧紧黏在人身上,教人心里生厌,却又无从摆脱。
他一边走,一边想石合铁的案子。
他曾天真地当自己背负着为天煌郡几十位兄弟昭雪的使命,如今才惊觉不过是线提在别人手里的木偶。或许他归京开始,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落入旁人的密切监视,那些人像从容落子的棋手一样,俯观他一步步查出徐断刘濯与东宫的勾结,然后在最有利的时机向他横插一脚,逼他作刃,挥向东宫。
或许白石矿虞头的儿子,那个层层跋涉入临京的小乞丐,也是他们暗中推到了自己面前。
长公主……霍弋……
陆明时想起沈元思对霍弋的评价,说此人叛出东宫入长公主府,信的是鬼谷道,习的是纵横术。逢人遇鬼有三重面,似敌非友有两把刀。
于私而言,陆明时不喜欢这样的人,于公而言,他也不希望见到长公主倚重此人,在陆明时看来,此种做派,与东宫没有区别。
但他只是区区五品外官,动辄受掣肘,哪里又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
“陆兄!陆兄!”
陆明时忽听有人高声叫他,一偏头看见陈芳迹正从茶楼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招手。
“陆兄!来避雨,喝口热茶吧!”陈芳迹高兴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