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2)

作者:木秋池

所以就连她的葬礼也办得冷清,让棺材铺送来一口枣木薄棺,垫了她生前的被褥,没有盛妆入殓,没有报丧哭丧,只允许青鸽匆匆烧了捆纸钱,就让脚夫抬出了院子,随手埋在城外鹿山山脚下。

一抔新土上,连块石碑也没有。

后来还是青鸽用卖身为妾的钱为她置办了一方石碑,求人刻了孟如韫的名字,树在她坟前,又为她烧了许多纸钱和锡纸元宝。这几日青鸽四处奔劳,又心有忧思,哭得双眼肿胀,清减得双肩如削,几乎要撑不起身上的冬衣。

青鸽跪在孟如韫墓碑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姑娘,长眠此地,委屈你了,我也没多大本事,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你若在天有灵,不要生我的气,生气伤身。我知你和夫人困窘到吃不上饭时也不忍心把我卖掉为妾受人搓磨,可我这条命本就是夫人救的,当年夫人为我葬父母,又收容我免于饥饿流离,青鸽当以生死为报。”

她倒了两杯酒,是孟如韫生前最喜欢的桃花酒,可惜她体弱多病,活了十六年未曾畅快痛饮过一次。青鸽将桃花酒倾洒在她碑前,缓缓道:“下月十六就是程公子任满回京的日子,他那么厚待你,可惜……我把你生前的东西都带出了江家,等他回来会找机会送到他府上,斯人已逝,也算聊表慰藉。”

青鸽一直在此处待到傍晚才离开,日薄西山时分又起风雪,孟如韫静静跟在她身后,送她下山,见她进了一家商户的后宅门。黑漆漆的宅门在她面前关上,像一□□棺材似的,将青鸽关在了里面。

孟如韫缓缓捂住胸口,心道,原来做了鬼也要尝难受的滋味。

如今的孟如韫,真的是孤零零一人,天地间没有容身之处。白日的阳光灼得她生疼,夜晚的冷寂又令她不安,她无食无眠,无人可见,日夜在临京城内徘徊游荡。

她也曾想离开这处伤心地,躲进深山老林里,或者去看看生前没来得及走遍的大好河山,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离开临京城太远。这座繁华热闹的国都困住了她,此时孟如韫才恍然明白,自己大概是成了一只地缚鬼。

她曾在一本没有出处的破旧古籍里读到过关于地缚鬼的传说。传说人死后应当身灭,灵魂前往黄泉往生,可若执念太深、怨念太重,又偶得机缘,灵魂就不会离散,而是会变成地缚鬼,被困在自己执念所在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游荡,受日光灼烧之苦,孤身流离之痛,永不得往生轮回。

孟如韫望着天上冷清的月亮,心想,我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变成地缚鬼后,得以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破执念,消怨恚。那她的执念是什么呢?

孟如韫幼时也是家庭和乐美满。她爹孟午位居国子监祭酒,兼任文渊阁修撰,是朝望清贵的文官。她娘虽是商户之女,但夫妻恩爱,意趣相投。孟如韫隐约记得自己还曾有个哥哥,可是后来她爹因编修本朝国史时不肯曲意媚上,卷进了一桩案子里,被打成了叛贼同党。一夜之间,孟家落败,她爹被下狱后不久就死在狱中,她娘带着她和哥哥外逃时又与哥哥走散,此后世事寥落,最终落到了这般田地。

她爹生前一直以修史为志,想尽一生之力,走遍大周山川,遍访民情,写一本皇皇巨著,汇天下正论与杂学,能记庙堂士族,也能记乡野村夫。她爹死后,她娘承继此志,时常在道观里抄书到深夜。再后来,这件事又落到了孟如韫身上。

孟如韫幼年坎坷,深知在皇权面前,她不过是被沧海卷起沉没的一粒米粟。她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叮嘱,要安身惜命,不做以卵击石之事,不要为了当年旧案对抗朝廷,此生唯一志向,当秉承父业,修成《大周通纪》。若能发扬天下最好,若不能,也希望它能一现后世,以告父母在天之灵。

所以孟如韫未破的执念,不过一卷未完成的国史而已。

这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孟如韫想起了程鹤年。她自认与程鹤年情意相投,程家是书香世家,程鹤年的父亲是文渊阁学士,曾数次在东暖阁为皇上和太子讲经筵。程鹤年少年得志,考中进士,又出任钦州通判三年,如今磨勘期满即将调任回京,依程父的意思,会到吏部通融关系,将程鹤年调进文渊阁,父子同阁,成全程家“一门双士”的美名。

程鹤年若是入阁,八成会领翰林编修一职,负责当朝国史的编修工作。孟如韫在给程鹤年的信中提到过《大周通纪》一事,他对此很感兴趣,洋洋洒洒写了数页回信,说若能修此大成之史,当为不世之功。他很愿意与孟如韫共同完成这部通史,并能以翰林编修之便利赋予它官修的出身,令之发扬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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