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121)

作者:木秋池

他语速不快,娓娓道来,吐字清晰,语调平和。

“薛大人,你是左都御史,也是赈灾巡抚使,此事,你管也不管,参也不参?”

薛录却听出了一身冷汗,寒风一吹,狠狠打了个寒噤,“东宫之尊,万人之上,怎会……如此……”

陆明时苦笑了一下,没回答。

贪欲这种事,追究原因是最无趣的,它本就是人性,因为未曾得以遏制,而变成了一种禽兽的本能。

许是长公主回京令太子殿下多了政敌,所以钱财耗费增多,许是钱袋子徐断被石合铁的案子搞下了台,东宫的收入骤减,急需从别处找些进项,又或许是单纯爱钱。

谁不爱钱呢,当今陛下也爱钱,曾多次挪用太仓储银作私用,官员获罪动辄抄家,将其家产没入自己的私库。临京盛传什么天子好朴素,不过是大臣不敢在皇上面前露富,怕哪天家产遭了皇上惦记。

薛录兀自思忖了半晌,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明天议事会上,程巡抚使会提以米换地的策略,来纾解赈灾银两不够修堤抚民两用之难?陆大人想让我做些什么?”

“不是我想让大人做什么,区区陆某,有何资格,”陆明时望着薛录,神情温和,眼里却一片清明,没有半分笑意,“我与陆大人并不熟悉,大人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自收到陆明时要深夜拜访的银镖传信,薛录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利益,派系,抑或是别的什么他尚未看透的纠葛。

“因为大人姓薛。”

见他猜不透,陆明时解释道:“一门三公,七代五卿,大人之姓,是大周开国文勋薛栎之薛,是匹马持节说服戎羌王后向大周献降的薛寒旌之薛,是平纥州灵江数十年水灾的薛平患之薛。先太后在朝时,曾言朝堂不可无薛家子弟,正如车马不可无轭鞅,人之不可无手足肱骨。今百姓有难,朝堂有弊,正需轭鞅以束正轨,肱骨之转乾坤,故陆某夤夜唐突拜会,还望薛大人行御史之责,振巡抚之威,为一州百姓讨个天理公道。”

听完这番话,薛录颇为震恸,沉默地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月亮。

不是什么派系角抵,也不是利益权衡,他说的竟然是天理公道。

这番话听起来如此可笑,如此陌生,却又如此……让人心头难安。

“可惜此时月非彼时月,如今的薛家亦非当年的薛家,”薛录苦笑着叹气,“听闻陆大人是进士出身?”

“宣帝十年二甲进士。”

“宣帝十年……”薛录看着陆明时,笑了笑,“陆大人,太年轻了。”

“此言何意?”

薛录慢慢说道:“我叔祖薛寒旌,我二伯薛平患,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人物,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久盛不衰的恩宠,也没有长青如春的家姓。多年前临京也有一户人家姓陆,祖孙世代为武将,守北疆,击南蛮,男为将军,女为宫眷,那可是实打实的功勋,浩浩皇恩……”

陆明时脸色白了一瞬,背在身后的手掌慢慢拢紧。

薛录长叹了一声,“到后来,男皆战死,女皆籍没,数年之内,门殚户尽。可见家族之天恩,一姓之积威,是最不可靠的。”

想起往事,陆明时微微怔神。他很少听别人议论陆家,如今薛录猛然提起,竟让他有种置身事外的恍惚感。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陆明时一字一句说道:“四方守将仍在,陆家虽死不灭,岂可以一时香火之断续,妄言四方万世之得失。若陆家后人仍在……”

他望着薛录,眸色幽深,似藏着千重万卷的渊海,沉静的表象下隐藏着看不透的重重深浪。

只听他斩钉截铁道:“绝不因风雪载途而稍凉热血,亦不因斧钺加身而弃道捐义。”

陆明时微微闭了闭眼,平复心中的情绪,片刻后,平静地望向薛录:“那么,薛家呢?”

薛录沉默良久后,说道:“薛家……不能做第二个陆家。薛家已经死了一个薛青涯,不能再拉整个薛家下水,我当为百姓计,可也要为薛家计!”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陆明时垂眼一笑,话已至此,不愿再多说,便起身告辞,“夜已深,陆某不叨扰了。”

陆明时甚至不愿让他相送,行至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忽又说道:“此次陛下钦点了三位巡抚使,背后分别代表着天子、东宫与监国长公主。您面上代表长公主而来,这是圣上对您的试探,他不愿见薛家继续为长公主所用,可也不会愿意见到您舍此就彼,转而投入东宫麾下。薛家想明哲保身,退出党争,只有做天子的耳目,才算绝对投诚。如今太子鱼肉太湖百姓,您不敢掣肘,此事若是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他是会觉得您不再为长公主所用甚为宽慰,还是觉得您已转投东宫而心中不喜?哦,陛下还可能想,您此举太过反常,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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