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69)
天子九月秋猎绥州是自太祖社稷开国以来的定例。昔年太祖英武雄昂起兵于草莽,自麟州龙兴,挥师西去,于绥州太苍原以五万劲旅大破前朝三十万守军,扫定西北疆土,免去南下成就霸业的腹背之扰。
后六合八荒尽入皇图,坐拥天下的太祖再临太苍原,彼时秋草未黄,仍见当年鏖战之后遍地残械坟茔,□□感慨功勋霸业与当年煊赫,又道几十年梦回却恰似烂柯黄粱,唯有历代后人励精图治,方能不醒帝祚长梦。遂命人于绥州太苍原修筑行宫,传旨后世本朝历代君王,文治安世之余务必韬奋武德,每年九月率领文武国戚秋猎于此,赏有功卒军无论尊卑,祭祀太苍一战亡魂不忘建功之白骨,武仁并恩招抚天下民心。
就连英宗这位出了名低耗能静置型皇帝,每到九月都不得不跑出帝京带着大队人马来绥州太苍郡受罪,否则便是不敬祖宗,那可罪过大了。
本朝天子亦是好静不好动、好文不好武的文人清气,而他每年九月却都积极筹备秋猎,且亲自参加。卓思衡觉得,在做社稷子孙表率上,他的领导从不甘心落在仇人老爹景宗的后面。
秋猎不只是武将的盛会,朝廷一半的文官都得跟去。要知道秋猎一猎就是一个月之久,围绕在皇帝身边的领导班子总不能闲着,日常政事要议,若有紧急军情也是要特办处理,因此中书省只留下几个不便走动的老臣工看家,其余人等一概随驾。
卓思衡也不例外。
御驾出发当天风朗气清,尚未红黄的秋叶招摇在路侧密林之间,浩荡数千人的队伍缓缓行进,自中京府沿沛水西来的方向,横穿丰州,足足十五天路程才抵达绥州太苍行宫。
修整两日后,围场来报,御驾行辕大帐已得居妥当,圣驾可往。
卓思衡从小长在北方,多见密林荒原,抵达秋猎行辕时却也被西北之地的草原壮景初慑,再移不开眼。
太苍原水草丰沃,油绿色的草海秋时仍浓,远处雁山高低起伏于碧空之下,舒张山林茂密的苍苍肌理,目光所及皆是皇家禁闱猎场,无处不在的恢弘气象昭彰皇权的至高无上。
其实天下又何尝不是权力的猎场。
卓思衡遥望壮阔景象,思维却是更涣散奔逸了。
因数日舟车劳顿休息不足,曾大人和白大人等翰林院老臣皆是疲敝难堪,皇上体恤文臣辛苦,头两日先安歇在各自帐中,先让侍诏们照常秉公。虽然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但工作还是那些工作,卓思衡做皇帝助理快三年了,早就得心应手,每天又和其余同事轮班,倒比在帝京时一入宫就是一天更得清闲。
这天傍晚他的倒班结束,走出御驾行辕大帐,行走过一排排繁复交叠的勾连帷帐,自金铃垂绦之下得见正西落艳阳高天,卓思衡顿觉心旷神怡,只停下来驻足。
猛然间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勇乡伯的世子、赵兰萱的堂兄赵霆安。
“昨天找你你说没工夫,今天都有时间在这望天了,可别说忙!”
赵霆安自婚宴上被卓思衡灌醉,自此对文官的态度大有扭转,对卓思衡也是相逢恨晚不能日日把盏。他年纪轻轻便任禁军兵马司都虞侯,又是勇乡伯世子,自幼在军营跟着他爹长大,为人最是豪气干云不拘小节,自抵达行宫后便每日找卓思衡去与他那一班禁军兄弟饮酒,卓思衡总以第二天要公干为由推脱,今日竟被他堵住,当真失策。
“你不会是想报婚宴上的仇吧?”
卓思衡在夕阳下眯着眼睛时,竟好像只狡猾的狐狸在打量猎物,看得骁勇小将也有点瑟瑟,赶忙捶他肩膀一下:“怎么?还不许我找回场子了?”
“娶你妹妹的是方则,又不是我,你偏和我过不去干嘛?”卓思衡哭笑不得,他和赵霆安见过几次,知道对方个性,说话便也直来直去。
“那小子当这么清贵的差事,连秋猎都不来的,再说就算他能来,我也得让他告假,新婚燕尔,不在家陪我妹子,往外跑什么跑?”赵霆安因素日勤恳操练的原因,脸上呈现出健康的麦色,笑起来露着雪白牙齿,看着便青春洋溢十分有五陵少年的慵懒和不羁,“婚宴那天你多威风,连我这个娘家兄弟的面子都灌没了,我不报仇,以后怎么在众兄弟面前混?”
卓思衡挺爱听这小子干脆的说话劲儿,听完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你们禁军的面子原来都是这么找的?欺负我一个小小文官也太不体面了。”
两人说着说着已行至军曹的马营附近,此处往来便都已是武将士卒和欢快的马匹,人员少了许多,赵霆安这才低声道:“其实也是想和你说一句,我那妹夫来前跟我千叮万嘱,说要我照顾你点,他爹觉得此次秋猎恐有些麻烦,也是让你御前伴驾谨慎为上。”
卓思衡已知秋猎前的风波,又从来稳重,并不太过焦虑此事,但听到好朋友与其父都提自己忧心,胸中暖意流肆,仅有的一点担忧也几乎要被冲散了。
“放心,我有数的,你在军中也要多留心。”
卓思衡真诚拱手相谢,却被赵霆安不耐烦按下道:“除了几个军治监回来的刺头和州府军的废物,我哪有需要小心的地方,我们兵马司不比殿前司日日在官家眼前晃,倒是你,多担忧一下自己就是了。”
秋猎要事,北地各重要关隘驻军皆要共襄盛举,本朝地方驻军为州府军,勇武善战自是不如三府禁军般精锐,然而雄关重峙地理要冲历来布防重兵,皆是军治监管辖下的最为骁勇的驻关军,可谓兵精将勇能征善战,从来禁军在秋猎时都在他们手中讨不到功劳和便宜。
“军治监的驻军主将都来了?”卓思衡心想昨日他还在御前听说有几处北地偏远边关的武将要明后天才能抵达。
赵霆安勾着卓思衡的肩,嘴里叼着根随手拔下来的草叶,懒洋洋道:“最讨厌的那个来了。”
卓思衡正想问谁这么让人讨厌,却见赵霆安朝一个方向极不情愿地努努嘴,极为嫌弃地一口吐掉草叶。
他顺着望去,只见几匹高大慕州良驹之上骑着漆黑重甲军士,犹如一幢幢半截铁塔正缓缓朝他们过来。
“妈的,军曹营里也不下马,当是他们那没规矩的地界了!”
听着赵霆安的低声唾骂,卓思衡本想解释军治监五品以上武将特赐可纵马行辕,但看着对方不善的神色还是决定闭嘴。
朱衣轻铠的禁军军官和身着绿袍的文官并肩走在一处,在此地可能比重甲武卒更是惹眼,骑在马上的几人经过两人时都低了眼看,但神情仍是冷冽,其中有一个走在最前的,神气也最是骄傲,看人仿佛都是在用瞟的,眼底下风一扫,刀削斧凿的下颚动都不动。
卓思衡没有军阶,只以寻常文官礼节正要颔首,却被赵霆安一把拎着脖领给揪直后背连带脑袋,这一仰头,刚刚对视上最前军将的视线。
他的年纪和自己相仿,肤色比赵霆安白皙许多,相貌儒雅不似武将那般方阔雄纠,眼眸像是方形的柳叶,又长又窄,看人时莫名带有鄙薄的意味,满溢目下无尘的骄矜。
怪不得赵霆安不喜欢这小子。
卓思衡也不喜欢他于马上看人时的傲慢模样。
勇乡伯家不像一般世家骄纵子弟,赵霆安自幼就跟亲爹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听说他亲爹治下的军队操练演武从不分出身,严苛至极,他的骨头还为此断过几根,是个本领与品格都很出众的世家儿郎,绝非嫉贤妒能的酒囊饭袋,他连行礼都不让卓思衡低头,自己也是笔直得站着,睬都不睬领头那位军阶高过他的军官。不过赵霆安是禁军,从来禁军镇守皇朝三府,精干骁勇自视甚高,加上中京府的禁军又多一层御前的体面,更是不将边地驻军看在眼里。
何况看这个架势,两人似有仇怨,如此相对也见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