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68)

作者:乌鞘

“这个容易,你校对完她们的试卷后,给批改上分数和圈好错处,让她们拿回家中由父母签押。”卓思衡还有后招。

家长签字这一招,其实非常恶毒了。

“若是她们不照办呢?”罗元珠明显已经对这个方法有些心动,可是似乎还有顾虑。

“带着卷子,去她们的家中拜访,去见她们的母亲,就说你由圣上钦点,是以女史责任之重,不敢疏忽皇家女孩们的学业,当尽职尽责,再将卷子给到她们家人,只说些尚可或是难说这种话。”卓思衡见罗云珠略显迟疑,便替自己解释道,“我家中四弟在京郊熊崖书院读书,每一季都有院监来家中与双亲亦或其他在责家长告知家中子弟求学情况,分析利弊,是以警示家中襄助书院,好好督促学子上进。女史这样做也是尽到圣恩重托,绝非叨扰。”

其实他还有当时给国子监太学整顿学政准备的更激进的方法没有用上,比如收集历年科举真题增加模拟考,周测月考排大榜,按成绩分座位,等等……

但给人出主意还是别搞这些有争议的手段了。

卓思衡出的办法可以避免罗元珠直接和学生冲突,以免跌了尊师重道的份不说,还可能惹得这些金枝玉叶愤懑怀恨,实在没有必要,给人出主意要考虑对方利益第一,是不是真的有效可行还要对方依据实际情况自行调整。

话已至此,罗云珠知晓卓思衡的谋划是真正有替她而考量,心中感激,再行礼谢过才告辞离开。

望着罗云珠端庄清丽的背影,卓思衡遗憾罗女史生错了时代,如果生在他来的地方,同样是当班主任,哪用如此迂回才能与学生父母见面,微信群里说一声无不一呼百应,想找家长点名私聊即可。

他虽是出主意的,但确实不是馊主意,而是曾思考过许多次或许行之有效的方式,如果罗云珠在“内书廷教育试点单位”施行卓有成效,那是不是意味着此种方法刚好切中学政的某些要害?

这的确值得跟踪调查。

第46章

教育改革试点单位的反馈很快就传到卓思衡处。

不过反馈的不是政策实施者罗云珠,而是卓慈衡。

在佟师沛的喜宴上,卓慈衡交到好几个同年龄的闺中好友。因赴宴女眷大多都是武将之家,教养女儿也都看重果敢坚毅的品格胜于诗书静妍,故而几个姑娘和她们的母亲都欣赏慈衡既能大方爽利又不失周全礼数的品性,纷纷主动结识。

其中有几个也算颇有威望的门第,与宫中往来甚多,这天慈衡本收到邀约与两位好友同去大相国寺内苑赏花,其实她并不怎么爱花花草草,家里的后园虽说被她占领后也种上许多卓思衡都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但那些花草每个都有明确的药用价值。卓慈衡是听说了好些名贵的药材都种在大相国寺极少给人参看的后院,于是才欣然同意共往。

当然她的那些朋友也不是真的为了最后的夏花流连感伤,用卓慈衡的话说,有借口出门,傻子才不用呢!

但她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到家便换掉出门的整套精致装束,只穿日常旧衣,又跑到后院去侍弄药材。

卓思衡今日休沐,正在凉阁加班,看见慈衡刚出门就回来,奇道:“妹妹,你不是说和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家两位千金去大相国寺了吗?”

“别提了。”慈衡刚回来一会儿就已经满手是泥,头也不抬道,“云佩妹妹被和馨郡主叫走了,听说郡主被她娘狠狠罚了,如今正在家哭着闹着不肯吃饭呢。其实不过就是在内书廷被师傅罚了,多大点事儿能闹成这样。”

和馨郡主是颍王膝下爱女,颍王薨逝后,皇上念及当年叔侄照拂之情额外给她赐了自己的府邸并外加御赐亲书匾额,虽然她如今还是住在王府侍奉在母亲身侧,尊贵却是郡主当中独一份的。

听到是和内书廷有关,卓思衡立即放下毛笔,走下凉阁追问:“怎么个罚法?”

慈衡抬头笑道:“她们那个师傅,听说人很冷淡但还算随和,从来都随着学生闹也不多言,不知怎么前两天忽然想起来考校,结果那些和皇族沾亲带故的女孩一向不把她放在眼中,哪肯买账?除了极个别认真读书的,其余差不多都是乱答一气。谁知那个女师傅也不生气,竟让她们去找自己亲娘阅卷签字,那几个哪肯啊!”

罗元珠果然掌握了精髓!就是要不着痕迹突然袭击,这是高中班主任必备的战术技巧!卓思衡听得起劲儿,干脆搬下来个藤墩再拿两杯茶,一杯给慈衡润嗓,一杯自己边听边喝。

“那女师傅真的厉害,居然一个个拿着卷子去到学生家里拜访,听闻是皇上指派的宫中女史到访,还是教自家孩子的,哪家敢怠慢?于是那些娘亲看了自己女儿那狗屁不通的卷子……”

“不许学朱五叔说脏话。”卓思衡打断正说到兴头上的慈衡。

慈衡嘿嘿一笑蒙混过关,换了说法继续道:“女师傅连连道歉,说自己枉受圣上器重,竟不能教好金枝玉叶,进学一年有余只得这般学问程度,她除去谢罪再无他法。果然那些王妃和当了娘的公主郡主们都气得冒烟啦!拉来自己女儿当场就要道歉,有几个脾气急的,甚至还动了家法呢!”

诶呀,体罚教育,这个就不太好了。卓思衡摇摇头。

“嗨!其实哪是为学问,我看都是为了面子罢了。”慈衡将茶一饮而尽,空盏递给哥哥,一面继续弯腰去除杂草一面说道,“那些人家出入宫中有头有脸的,要是自己女儿有违皇上内书廷承教的目的学问不精,怕是每每应酬时都抬不起头来,更不好拿出去攀比,像是她们家教有问题一般,所以才这样着急,倒也未必真是为了孩子的学风与上进。”

慈衡的话确实说到卓思衡以此为手段的真正目的上。

从根源解决问题,往往切入点未必是问题本身。

他开心得摸了两下慈衡满是汗的脑袋瓜,让她继续忙,自己则怀着运筹帷幄收效甚巨的自得之心回了凉阁。

卓慈衡心里奇怪,自己哥哥平常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怎么今天倒打听起来?

回到书房,卓思衡提笔却没有落下,而是细想其中要点。

虽然他只和罗元珠说过几句话,但看她教学生的用心和自身的学问都是过硬的,必然能用好他的方法,其实要是在外面的闺学里教官宦人家的女儿,罗元珠倒也不用发愁,也只有这些天潢贵胄之女敢怠慢罗贵妃的妹妹,其余人家大多追捧都来不及。

只是卓思衡没想到,没有多久,连皇亲国戚也不敢再怠慢罗元珠了。

因为她的姐姐罗贵妃再度诊出两月余的身孕。

自她入宫诞下一子便已是宠冠六宫的恩荣,如今锦上添花,后宫之中再无风头出其右者。

因有着身孕,九月的天子秋猎罗贵妃便不好伴驾,谁知她却向皇上表示,希望腹中孩子无论男女,都能习染他们父皇的英武气概,听得皇上龙颜大悦,直说罗贵妃必是要同去的,叫带上全部太医,再选宫中有照顾孕妇经验的老嬷嬷陪伴便是了。

但皇后却被留在了宫中。

为了此事也有人上表不妥,皇上却表示宫里好些事情都要皇后尽心他才放心。

皇后什么也没说,其实她就算说了,如今没了外戚在朝中,她的话也未必传得出来。

倒是太子这次却被皇帝主动带上。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朝臣也觉得差不多得了,于是就只剩废后这种流言的揣测暗中肆虐,其余表面上的言语都销声匿迹。

作为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是必须要去协助皇上处理日常公文的,曾大人让他务必谨慎再谨慎,这次秋猎御驾开拔前一个月就如此多纷争,只怕出发了也未必太平。

后来卓思衡回忆起九月二十一日秋猎出发当日,深觉世事往往是以分外风和日丽的方式展开未测的难辨,人力岂能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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