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58)

作者:乌鞘

总之,直到贞元十二年开春三月,任满三年的各地方与外派官员入京述职前,一切都还是美好且风平浪静的。

更让卓思衡局的期待的是,他一直最盼望见面的高永清也回来了。

然而他却不是空手回来的。

钦点均州监察使高永清归京后第一件事是上书弹劾均州知州唐令熙五大罪状:荒浪田亩、怠慢河工、赈灾不力、蓄纵犬奴、排异私阀。

一封奏疏,搅动朝堂天翻地覆。

第39章

卓思衡不是没有联络过高永清。

他自为官以来通过官驿陆续送信至均州,希望能和永清贤弟重新相认,也想知道高世伯如今是否在京可否替父亲一叙,可是这些言辞承载恳切思念的信都石沉大海,再无半点回音。

科举结果不可能不出现在给各地各级官员的邸报上,永清贤弟一定已经见过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他要拒绝联系?

为了原则?他如今位列御史台治下的督察院,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就手握监察一州政令要职,故而未免非议不愿与朝中官员过多来往,哪怕是自己?

为了使命?人人都告诉卓思衡高永清是皇帝近臣,此行或许皇上有什么特殊交待,因此担心自己的私交让皇上误会?

或者是卓思衡最不希望的一个原因:人,是会变的。

不知怎么,卓思衡觉得原因或许很复杂,但必然不是最后一种。他并不天真,也不是轻信,有种政治动物的天性在冥冥之中驱使他去设想更可能的缘由。

出于政治立场考虑,高永清本就是均州的监察,上参均州知州,没有半点越权越矩,反而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需要小心到连故交都回避,做得太过反而因可疑惹人猜疑。如果永清贤弟是担心自己受到牵连,那大可不必,卓思衡一不是朝中要员人微言轻,二不是怕事躲怠之人,他一直在皇帝身侧看了一年各地奏折和中央政令,能帮上永清贤弟的地方必然全力以赴,只要他参奏有因。

永清贤弟选择的对手,是势力与权柄都极煊赫的宛阳唐氏,孤军奋战绝不是上上之选。

退一万步,哪怕不置喙此事,至少他要为父亲见一次高世伯,这也是两位长辈当时的心愿。

于是休沐当日一早,卓思衡亲自带着拜帖前往高宅拜见。

拜帖没有写拜见高永清,而是拜见高世伯,作为晚辈这是应尽的礼数,高永清可以不见他,但不能拒绝这个合理要求。

高宅也不是高门府邸,倒有点像卓思衡家的小院,位置在内城却又安宁僻静,三月弱柳扶风孱孱,天色晴好,卓思衡将拜帖递给仆人后已等了一个时辰,春日的朝晖落在他身上,照得一身旧袍服也有鲜润色泽,然而他的目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黯淡。

紧闭的院门将两个患难结识的少年之交隔绝内外,又过了半个时辰,卓思衡只等到通传仆人的拒绝:

“卓大人,高大人命我告知您一声,我们家高太爷早在五年前便已过世,既已没了长辈的这层关系,您以后就不必来了,他是不会见您的。”

卓思衡静静站在原地,许久后轻声道:“辛苦你了。”

那仆人似乎本以为自己传这种话会被挨骂,没想到这位卓大人却涵养如此好,赶忙道谢告辞。

卓思衡在高宅门前站立一会儿后,才慢慢转身离去。

原来高世伯也已经去了。

永清贤弟已经一个人孤身在这世上过了这样久了。

……

第二日,卓思衡去见昔日旧友高永清被晾在门外将近两个时辰又惨遭拒绝的事传遍中书省。

一向爱打听的许彦风凑过来低声问:“脸色怎么这样不好?”他是最八面玲珑的,绕着弯说话探问总能不露半点痕迹。

卓思衡心中略有不快,面上仍是笑着的:“不碍事的。”他也是太极高手。

“昨日……现下大家可都知道了啊……”许彦风似是不想放弃这么个信息量巨大的事件。

朝中表面的往来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卓思衡当然知道,但他私下去拜访永清贤弟却传得如此快,不得不怀疑有人存心想拿旁的事情在永清贤弟身上做文章。

“哎……”卓思衡作痛心疾首有辱斯文状慨叹,“白大学士的儿子也真是太……竟做出如此有违君子之道的行径,不怪大学士气成那个样子。”

他家住在官宦人家堆里,昨天柴六嫂买菜的时候听白府下人说,白大学士的大儿子狎伎被亲爹当场缉拿,拖回来打了个半死。

这事儿明明比他被关高家门外要劲爆多了好吧。

许彦风见他的话水泼不进,待要再迂回一番,却见曾学士板着脸走入院堂。

“十日内,不得告假。”曾玄度大人说话时若是睁着眼睛便是有事了,“几位侍诏同我入宫。”

人人都知道这可能是要出事了,侍诏平常一天一个人进宫就足够忙活的,这么多人一起去,想必是会有连串上疏和旨意。

果然今日宫中气氛焦灼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卓思衡也时隔十年再次见到了高永清。

还是那样清瘦苍白,但眉眼中的坚毅和深邃却没被岁月折损,反而更显坚韧。他立于二十余名身着朱紫的朝廷大员当中,一袭绿袍不卑不亢,陈奏自己两日前上书中的条条罪状。

“均州连阡累陌民善劳耕,自古以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然而自唐令熙任均州知州,放任农荒不宣耕赏,从前在均州无论从事任何行当者,家中有田不荒产便可免去一定钱税,唐令熙到任后将此赐赏革除,致使大量余田荒芜,粮食岁产年年递减,以致于一灾空室,竟难以自调!这是臣走遍均州所累记的田亩荒芜情况,请圣上亲览。”

高永清言毕自袖中取出一份折表,由太监转呈,皇上面无表情边翻边道:“你继续。”

“虞河河堤之事臣已呈报过一次,皇上亦有示下,然而唐令熙不遵不违,拖延至今,虞河春汛本就势猛,加之去岁上游降雪频频,此次慢怠使得虞河堤坝在春汛之中多有决倾,数千均州百姓流离失所迫为荒民。”

皇上此时已看完高永清记录田亩荒芜的折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此实乃人祸,若是臣所弹劾第一条唐令熙未曾有过,以均州的财力和积粮,一时天灾难敌,仍有对策之道,可惜他胸无臣纲目无民生,闻知灾情方觉已晚,只好逼迫均州富户为其分忧,私设灾税,上下皆怨声载道,并非怨怼于他,而是怨怼于圣上。赈灾如此,非灾不业,只怕会勾累出更大的灾祸,已不仅仅是不力了。”

高永清的每一条立罪陈词都环环相扣、掷地有声,言至蓄纵犬奴、排异私阀两条时,殿内声音落针可闻。

高永清将唐家奴仆横行霸道却被地方官吏维护的事一一陈述,每一案都配有受害者与其家人的供词画押。排异私阀则直指唐家将各处的亲戚安排进朝廷里,比如唐祺飞就被放在御史台的吏科做给事中,高永清还历数了几个如今在朝中手握一定职权的宛阳唐氏成员:

唐令熙,均州知州,正四品;

唐令照,工部尚书,从二品;

史禹,六科司谏,从三品;

唐祺飞,御史台吏科给事中,从七品。

这是在京的,还有七扭八歪好几门在外任的亲戚,高永清化身户口稽查人员,给单独列出个折表,又进给皇上。

五条大罪逐一陈毕,满堂寂静。

卓思衡从来没见过曾大人眼睛能睁开这样大。

他也没有见过如此言辞锐利的谏言。

其实崇政殿内的官员不过二十余人,其余侍诏都被安排在外等候递交其余官吏的上疏和轮换排班后续听令,他一人在内,殿里便只有两个人穿着低品级的绿袍,那就是一个贞元九年一个十年的状元:卓思衡和高永清。

原告陈述完毕,被告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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