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73)

作者:乌鞘

“你这个小人,看似平和温润,仿佛君子,其实心胸暗垢,渴慕权势不择手段,你若有天垮塌,只会比我更惨!我眼看家族众□□小连枝尽数问斩,不日也即将轮到我了,可惜,我真是想看看等到你这个绝世的好兄长亲眼得见自己手足因连累而族诛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郑镜堂的脸渐渐因为愤恨扭曲,但在卓思衡看来,这种诅咒无非是源于输家的自我安慰和憎恶,这在他眼中没有半点威慑。

“你竟知道自己是有家人的。你既然知道还敢去做这大不韪之事,我看你的家人在你心中也没那么重要。”卓思衡的面目随着话语逐渐冷峻,“可你在多行不义必自毙时,是否有曾想过,那些为你所谋而受尽其害者也是有家人的,他们何辜要被你的野心牵累?你将他人的性命和亲人视为无物,可你自己品尝到那份锥心刺骨之时,可有半点惭愧?你没有,你只觉得天道不公而自己输家而已。你错了郑镜堂,惩治你的不是天道,是我。”

郑镜堂颓然坐在地上,没有了那份骄矜,他的颓丧和寻常死囚没有半点区别。

“唐家和你以为权力在手就会高枕无忧,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权力压在肩上不止是荣华和富贵,更是责任。不过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无妨,反正这道理你也用不上了。”

说完,卓思衡不再看郑镜堂,取灯提行,朝着甬道尽头的光亮行进。

典狱外的雪尚未有停歇的迹象。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只觉这一路走得十分疲惫。

不过当雪在他的身上融化时,他却感觉到一种诡异的轻松,好像今日该做的事都已完成,回去好眠后,明日还有明日的期待与忙碌。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么?

“这雪真大啊……”他轻声自言自语道。

然而司事官却听见了,他以为卓相是在同自己讲话,赶忙接上道:“大人,这雪比贞元十年那场可小多了!当年的雪可是堵得典狱门半高了去,里面的囚犯挨饿了一天这边才疏通。”

是了,卓思衡回想起那是他在帝京过得第一个冬天。

从贞元十年到如今,短短十五年,他却好像已度过半生。

不过,此刻落在他身上的,却是宣永一年的雪,这个年号对他来说意味着一个别样的开端,在经历掀天揭地般的波澜后,他还能站在这里被崭新故事里的第一场雪拂过眼角眉梢,这已是一种足够令人惊叹的体验。

卓思衡这样想着,冒着漫天大雪,迈出一步。

第239章

“中宗成皇帝的第一个盂兰祭礼已都安排妥当了,御驾七月十三离宫郊祀,七月十六班驾回朝,这是礼部拟定的随行人员名册,这还有宗正寺列出的公卿伴驾的名簿。”

太液池畔早过了百卉千葩的季节,却因新移栽的榴花那独一份的火红耀得人眼花心放。卓思衡跟随皇帝沿绯红的湖岸漫步,连禀报工作的语气都伴着七月难得清爽的风舒缓许多。

皇帝刘煦接过卓思衡递来的奏章,略扫一眼笑道:“朕昨夜按照你的吩咐抄了半宿《尊胜目莲经》,现下眼睛都是花的,稍后朕看完加上朱批再给下中书省。”

《尊胜目莲经》是尊崇孝义的佛经,卓思衡认为新帝登基后有好多事要拿“孝”字来做文章,必须得做出些面貌才好示下,于是便让刘煦手抄一份,届时刻碑留存且再于郊祀焚烧一份,不管是样子还是意思,都做得漂亮妥帖。

如果是年轻时候,卓思衡或许会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上的表面功夫,可如今他尊在相位,反倒觉得有时候看似虚耗精力的事也有其必然性。

比如前两天,又有人劝谏皇帝要扩充后宫,无非是因为自己家女儿这一年国丧不好论嫁娶,想着适龄之年赶紧送进宫里。毕竟本朝祖制,若是新帝暂无血脉可继嗣,为确保皇祚永延,可于百日天孝过去后甄选后妃充实宫闱,毕竟延续皇家血脉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孝礼不可废。

偏偏刘煦刚好符合要求,于是那些家中有女儿想和皇帝论个亲戚的贵戚官宦人家心思大动,纷纷上书劝谏新帝以皇嗣为重,场面蔚为壮观。新帝屡屡回绝,直到那日朝堂上有人提出,刚好就到了爆发的时机。

刘煦不愧是深得卓思衡亲传,说哭就哭,眼泪根本没有任何预兆,他于小朝会上抚桌泣叹,直道自己枉为人君,又哭诉道:“先皇继位当初守孝一年有余,朕自知品德才干均难以企及,唯有孝之一字上渴望尽心竭力能与比肩,今日若不受纳爱卿之谏许被议为不孝,可若纳,亦是不孝。朕实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先帝若在该当如何?”

然后,刘煦又走到群臣中来,拉着大家的手回忆先帝的音容笑貌与高尚品格,走了一圈下来说哭了四五个老臣,最终他才环顾四周道:“皇后是先帝为朕指命的结发之妻,不日即将生产,朕与皇后近日即常常同怀将为人父人母之喜,又忧思昔日先帝是如何执朕与皇后之手盼永结亲好……皇后即将诞育,朕若在这时广纳妃嫔,岂不让先帝蒙羞?朕自己为难也就罢了,可若要先帝的颜面同朕一道不顾,朕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之!”

为了烘托气氛,卓思衡作为群臣之首当场表示,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受先帝知遇之恩的臣子,怎么能先帝刚走就为难新君呢?

他又替皇帝列了几条不方便说的理由:

首先,先帝大行,新君继位,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太多,开源需从长计议,节流却是立竿见影,这时候后宫增加花销太不表率了。

——其实中宗给皇帝留下的财产不管是国库还是内帑都十分充足。

其次,今年恩科秋闱即将开始,此次恩科是今上头次为国抡才,当属重中之重,旁的政务都要往次后捎捎,总不能将后宫选妃列于此事之前为人诟病新帝内外不顾。

——其实意思就是别给脸不要,新皇帝登基不满一年,前朝选官后宫选妃忙的不亦乐乎,传出去也不好听,你们不要脸皇帝还要,差不多得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国丧之年京官与有爵之家都不能婚丧嫁娶是祖制,皇帝也体恤各家的难处,于是今年也不另设年限和资质,让但凡受此限制的人家皆可送儿女至国子监太学、吏学与女学去进学修业,这已是恩荣有嘉的德化之政,此三处如何难入列位如何不知?应趁此千载难逢之良机,多修博识以求光耀门楣才是。

——其实是说你们这些当家长的好好督促孩子学习别再想有的没的,当心考试不过,被校长亲自带着试卷上门丢人可是会连祖宗面子一起丢掉的。

总之新帝这一哭加以上三条,最终让所有歪打主意的人乖乖闭上了嘴。

卓思衡心中清楚,这次小朝会上皇帝这招多少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可偏教人挑不出破绽。这正是多亏卓思衡自刘煦登基以来一直为他所塑造的形象和积累的表面细节。

要是从前都没有什么孝顺的表现,突然有人谏议倒演起戏来实在没有说服力。要知道群臣也不是白吃俸禄的,这点心思他们再看不出来可能性极低,若是存心思要直言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下不来台,只要揪住破绽,人家也有话说反驳皇帝毫无底气的行径,所以做帝王的一言一行都不能临时抱佛脚。

这也是卓思衡替刘煦所谋划的一项基础:从零开始,积少成多。

“陛下这几日辛苦劳累,要多注意休息,经筵的事再往后放放,正好今年春坛因为大行皇帝的丧仪不能照常,明年春日大办一场,再开经筵的序例。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不能事事都想同一时间穷尽。”

卓思衡的话让刘煦笑了,他说道:“还是卓参知偏心朕多一些,若是先帝还在,参知一定耳提面命督促不休。”

卓思衡也无奈笑了,是啊,人心本就是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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