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72)
“但你最后还是帮助慧衡,让大长公主及时赶回见了先帝最后一面。”
“因为在我看见慧衡时我便知道姐姐一定会失败。她来到这里,一定是卓相你的安排,而你早有准备,我姐姐即便和郑镜堂联手我也不信他们能豪赌而赢。”罗元珠仰头去看烛火,婆娑泪眼里一切却是模糊,她颤声道,“我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他们的密谋……这一切何尝不是我的错……”
说完,罗元珠饮尽面前酒盏,半晌闭目后再睁眼仿佛似醉似痴对卓思衡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昔年一语成谶的,竟是我自己。”
此言虽无涕泣却字字悲声,然而卓思衡并没有一句言语可以安慰,他此刻心中也只有宿命颠沛的怃然。
“其实这些并不值得卓相来听,任何此时的话语都仿佛开脱和辩解,之前我之所以沉默不言也只是想等属于我的一死。”罗元珠已恢复了往日的端庄平静,“卓相,你可以宣读你应该宣读的圣旨了。”
“我这次来没有圣旨,只有大长公主的口谕。”
提到大长公主,罗元珠愣住许久,她眼中愧惭更甚,半晌后道:“大长公主于我也有知遇之恩……我愧对她更甚,任由她处置也是应当。”
卓思衡没有起立,也没有按照礼法令罗元珠跪接口谕,他翕然道:“大长公主给了你两个了结。你可以选随你姐姐罗氏一并以死谢罪,或者……以戴罪之身继续为女学尽职尽责。”
最后一个选项显然令罗元珠惊异至极,她似乎不敢相信卓思衡的话,目光满是惊怯愕异。
“这就是大长公主的口谕。”卓思衡再饮一盏淡酒,“她让你自行选择。”
“殿下……是如何说的?”
“殿下说你的背叛让她痛苦不已,又险些错过与兄长的最后一别,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见你信你,死活皆是。”卓思衡没有分毫修饰的措辞,平静道,“她之所以给你活着的一条路走,是因为不想女学失去一位元老元气大损,你所编撰的《女史典》如今仍是女学训读之书,你仍在做的那些修撰工作纵然有人可以代替,却不能如你一般尽善尽美,大长公主殿下希望效仿大行皇帝她的兄长,凡事先冷静考量可取得用,再论个人好恶。因此,你这样的英才继续匡助鼎力,天下女子才有书可读有路可走。”
罗元珠好似大梦方觉,恍惚不语,卓思衡替她再度斟酒,换做从前闲谈时的语气道:“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衷告,我所思所想也在方才之言中,此次论罪我以大长公主殿下马首是瞻。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不是会为自家权势违背信念之人,但旁人不会这样以为……你选择死,他们会当你是认罪伏法;你选择生,他们会以为你是苟且偷生……你要清楚其中两难,但也无须去顾虑旁人的想法,因为不论如何都没有区别,永远都不会有人理解你。那就不如就选出自己最想要的结果,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
蜡烛在宁静的囚室内缓慢走向衰亡,可随着烛芯渐长,它引燃的光却愈发膨胀明亮。
“那就让我以替女学编纂校正书刊与寻觅集成古今书卷来恕罪吧。”
这一刻罗元珠清丽的面容在烛光当中竟有皎然的光亮,她眼中亦跳跃着火光,可这火光却不因生的希望,全然是愧痛的惭悲。
卓思衡并不评价这个选择,他公允道:“我会转告给圣上和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二位尊上未必想听,但也请替我转达一份我今生都无法停止的忏悔。”罗元珠起身拜道。
卓思衡点点头,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我的去处这件事我想请卓相帮忙。”
“你说。”
“不知道卓相可不可以允许我留在典狱了此残生?”
此言一出卓思衡也略有惊诧之意:“我以为你会想去到个安静的京郊寺庙去避世,这样编书和整理典籍也算清净。”
罗元珠黯然一笑道:“那样日子岂不太舒服了?我是罪人,罪人就该有罪人的样子。”
卓思衡明白她的用意,一时竟悲伤得不能言语。
“卓相是怕我占着典狱的位置么?”罗元珠似是宽慰他一般轻快道,“我倒不觉得典狱会差我这一间牢室。有你辅佐今上布政治世,天下何愁不能四海升平民安丰乐?而你坐镇百官之首,吏治必然海晏河清,这座典狱想来永远不必担忧有一天会人满为患。”
卓思衡凝视自己这位昔日同僚,心中似江海翻涌,只觉造化弄人命运又不依不饶,他们二人虽都怀有鸿鹄之志,各存所向,然而终究要在此一别,不得同路而行。他回忆起罗元珠爱读《晋书》,脑海中回想起第一次外放临别前她也送了自己一本。
史书内常在各人各传中收录有其人所作名篇,《晋书》内一首刘琨所写的《重赠卢谌》卓思衡每每读来都感慨万千。
然而纸上之字终不敌今日现实之境遇,罗元珠的困顿,恰似此诗当中“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一句。
似是感知到卓思衡的沉默是缘何,罗元珠此时倒已十分坦然,她笑道:“卓相,你是朝中唯一将我视为同僚之人,你亦是我所敬重和感激之人,我所为之事也实在对不起你将我与群臣等同的这份尊重。你无须因恻隐和悲悯为我感伤,我有今日全然是咎由自取。又怎配得上‘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这样的华美慨叹之句?”
罗元珠所言亦是《重赠卢谌》的诗句,卓思衡黯然回神,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后你多多保重。”
“天命使我至今日,今日往后,那便一切都依天命。”
言毕,罗元珠向卓思衡敛衽长拜。
……
自罗元珠的牢房离开,卓思衡跟随典狱司事官与他手中的提灯沿着长长的甬道而行,他心中百感交集,脚步和心情一般沉重,在他恍惚之际,却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犹如来自深渊般的呼唤。
“卓思衡……”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司事官也察觉到异样,急忙提灯回步,朝卓思衡站下的牢门猛踢一脚怒道:“闭嘴!你也配叫卓相的名讳!”
看着狐假虎威的司事官,已是形容枯槁的郑镜堂反倒生出一丝睥睨,漠然道:“我叫他的名字也不止这一次了。”
司事官生怕惹到新相不悦,取下腰间的鞭子便要抽上去,谁知却被卓思衡冷声制止:“不必,我同他说两句话,你留下灯先出去,我一会儿跟上。”
司事官不敢抗命,将提灯暂挂到墙壁的铁钩上,行礼离开。
“卓相?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如今也配称相了。”
郑镜堂于牢栅内正襟危坐,仿佛此地是在衙门官堂而非囹圄牢狱。
“你如果要恭喜那就尽快,你自己也坐过这个位置,知道多忙的。”
对郑镜堂,卓思衡的耐心却是半点也无,言语和神情皆是冷漠至极。
“恭喜?你真以为这个位置这样轻松么?你一时从龙之功,就不怕伴君如伴虎么?”郑镜堂忽然笑出一声来,“历来权臣哪个是有好下场的,你想创世所未有,却不知自己已无路可退。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你不是。你只是一个野心失当的人,失去了一切,还将失去性命。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么?”卓思衡居高临下,站着看向牢栅内那张渐渐僵硬呈现怒意的脸,“因为你从来都德不配位。你凡事存私无公,与唐家沆瀣一气,为的是得到权势后为所欲为,却忘记圣贤之书里的教导,所以你才会有今日的结局,我与你是不一样的。”
“你自己阴暗诡诈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渴盼权力的企图何曾半点稍逊于我?你竟在此大放厥词什么圣贤?”郑镜堂怒极反笑。
卓思衡不以为忤,语气比方才倒更加和缓了:“圣贤不是目标,应该是底线。可你从来都不懂。我做事确实不太光明磊落,可是想从阴沟里抓住老鼠,狸奴也要昼伏夜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