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08)
“他一个人跑不得也得跑,那是衙门里的差事。”邵老爷子说道,“咱们也是进去县里听人嚼舌头说的,县衙老爷一年多前上头老爷的骂,说是整个伊津郡里就属咱们县识字的人最少,县衙老爷为此可丢了面子,于是就派孔衙差去乡间地头教咱们认两个字,到时候来人查问,自己名字总能写得,好教老爷乌纱戴牢。”
那位霞永县的赵德宏赵知县?名字好熟悉……卓思衡猛然想起,当年他治下被查出乡间无人会写自己名字,还被自己点名批评了,原来村民口中那个骂了县衙老爷的“上头老爷”就是自己啊……一时间感觉十分微妙,可又不好表现,只能假装思忖片刻问道:“可咱们这样不会耽误种地么?”
邵老爷子连忙摆手道:“哪能!耽误种地,咱们口粮哪里来?饿死不得了?孔衙差都是趁着中午咱们歇着的那会儿在田棚里叨咕两句。”
卓思衡心下存疑,想着吃饭时候上课,会不会太枯燥了?就连自己吃饭的时候都未必爱听人讲道理。
几人说着便听见一阵笑嚷,再往前看,高黍掩映之下总算得见一片阴凉地,其中用黍竿和烧木的棚子竟有几间房那样大,只是四面空空,清爽透风。上面铺满干草的棚顶不知谁顺着棚柱引了条葫芦藤爬进爬出,将半个棚子都遮去,绿意荫荫下的棚内早已坐满了在此午歇的农人,有的已经开始吃些干粮,有些则还拿着瓢不住从缸里舀水解渴,而在最前的是个皮肤黝黑不输庄稼汉的青色官袍男子,他个子很高,眉目能看出点清秀来,只是也被这晒黑的面庞给遮掩住,笑起来会有一排更显明亮的白牙。
卓思衡见他的服饰也是一愣,心道旁人都叫孔宵明是衙差,可孔宵明所穿明明是从八品县丞的官服,这和没有官阶的衙役全然不同。这和自己从前所知晓也是不大一致。
与此同时,孔宵明也看见了卓思衡,可他只扫过去一眼,并未多瞧,只顾和其余乡民农户言笑。
几个棚子里的乡民招呼道:“就差你家了!快走几步!”
邵老爷子带着一家便疾走起来,卓思衡整个身体一入荫凉的棚内,顿觉夏日已然终结,又有人往地上洒水,整个棚内更是清凉宜人。
他也舀水和了两口,其余农人都已各自在草席马扎上就座了,掏出家里带来的干粮,就着水吞咽,咸菜就摆在地上蒲叶里,谁想吃一口去夹,但每个人都没再说笑胡侃,仿佛在安静等待着什么,卓思衡也跟着一同噤声,朝前看去。
“上次咱们说到哪里了?”孔宵明嘴角的水珠还挂着便开口问道。
“赵云赵子龙去投了那个公孙啥,然后要他打冀州!”
下面有人喊道。
“对,就是这,那咱们接着说。”
孔宵明话音刚落,卓思衡便看他身后有个细细的木架子,上面挂着几张都飞边的了布卷,他抬手解开落下一个,上面写着赵子龙三字。
“就说这常山赵子龙……”他说赵云名号时三次顿挫重音,又在那三个字以此按照发音跟随自己吐字节奏三点,才继续说道,“就说这公孙瓒,拜子龙为主旗官,子龙辞别了刘关张,跟随公孙瓒去到易县,筑城屯兵,操练人马,好不热闹!城上四个马车并排可都跑得开!”
他说到刘关张时,又展开一个布卷,上面果不其然正是刘关张三字。
“赵子龙又在县城内正中搭起个土台子,修起了个十五丈的高楼,得是咱们寻常土房子七八个摞在一起那么高。”
紧接着又是“十五”和“七八”四个字的布卷也列次由孔宵明展开。
“……一个幕僚给主公贺喜说,这个楼修地好啊,若是丰年,可在楼上宴饮庆贺,若是旱年可在楼上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神仙路过一眼就能看到此楼,那肯定要为一方百姓排忧解难……”
卓思衡看到说至此处,周围的农人也都来了兴趣,有的只把干粮拿在手里却忘了往嘴里送,瞪着眼睛盯着孔宵明,生怕漏下哪里没听清。
就这样,田间这一个最热的时辰,大家都在此处歇息听书,到了农时休憩完毕,孔宵明还拿着那几个以姓氏和数字为主的布卷,又问了一遍乡里谁是和英雄一个姓氏,众人纷纷抢着说,哪怕是八竿子挨不着的亲戚同姓,也拿来嚼两嘴,而后才依依不舍离开回去田间。
卓思衡望着众人有说有笑离去的背影,这回彻底清楚为何霞永县从一年之前郡内乡民识字率垫底的地方变作了如今整个丰州乡下民间农人识字率最高的县治。
他面前这位孔衙差必然功不可没。
第196章
“尊驾觉得我讲得如何?”
卓思衡还在思索之际,棚下荫蔽处已只剩二人,孔宵明一边将种种布卷和木架折叠收好,间隙里抬头朝卓思衡一笑发问。
卓思衡牢记自己此时身份,忙以民见官之礼相拜道:“草民见过大人。”
百姓寻常会叫办差的衙役一声差爷亦或衙役大哥,而尊称有品级的官吏为老爷与大人,看得出来孔宵明不以官品称于百姓,是怕百姓忌惮自己身份而不能自如相处交谈,故而隐去真正的官职名头,但他若是假装认不出这身官袍,就实在不像是行遍大江南北见过世面的旅商了。
孔宵明也不刻意隐瞒,似是看得出卓思衡虽也是布衣濡汗轻装简行,却气度谈吐明显有读书人的风貌,便也顺言道:“堂上是大人,草泽就是野人,在田间也就不用讲场面上的话了。不过还从来没见有读书人来田间地头听我胡说讲字,怎么样?是否太过粗鄙浅陋?”
“我倒觉得大人所讲所传得地得宜,之乎者也倒是不粗浅,可一顿饭的工夫怕是还不如百姓手中的干粮饼子更好顺下去。”卓思衡也不再过谦自称,想和孔宵明攀谈出想知晓的信息,还是得主动先回答人家的话才行,他视线环顾一周悠然道,“能来田垄上传道受业,又不拘泥于照本宣科,大人是真心为民谋之,所费心血定然超乎寻常,在下唯有钦佩。”
这倒是卓思衡的真心话。若只为完成上面交待的任务,孔宵明大可行走点卯,拿本百家姓给人指认,可他做了宣讲的布幅,又编了与之对应的通俗话本故事,以最适合在田间的方式向最匹配的受众教学,这是卓思衡都未曾有过的巧思。原来这便是本地识字率突飞猛进的根源。
那卓思衡更要花时间了解一下这位孔宵明了。
“都是小节,稍微想想就能用到的心思,别的地方未必无人做到,只是你单行至此处看了我而已。”孔宵明与其说自谦,不如说是真的随性,没有半点官员的架子,他对卓思衡问道,“对了,还没问你姓甚名谁要去哪处?”
“鄙人姓卓,单名一个衡字。”卓思衡隐去了姓名中字,又主动求行道,“想找个地方歇脚吃些东西,大人熟悉本地,不知是否方便同行?”
他看出孔宵明不是个端架子又心思深沉的人,与其弯弯绕绕,不如直言不讳投其所好。
“从田垄走去,岔路口有家茶酒村店,我总在那里吃食,一道同去便是。”
果然不出卓思衡所料,孔宵明满口答应,于是卓思衡主动牵马跟上,二人一并而行,路上卓思衡便顺口问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乡路不易走,大人必然不止负责一处村镇的教务,不知要怎么逗留又怎么安排?”
孔宵明应卓思衡邀请将背囊放在了他的马上,故而感激帮驮,谈起自己的事情来不吝相告:“霞永县各村较为密集,此地又多平坦处,路倒是好走,只是村镇多,不好在一个地方逗留,玄鹿乡这里我也就待个一旬,就要动身去下处,再轮回来只怕要半年往上。”
这也太辛苦了,卓思衡又道:“我为脚商,自负去过大江南北,丰州本地官驿算是其中极多,我看大人轻装上阵,为何不派一官驿车马随行送往各处,大人脚程也能更快,于百姓也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