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07)
“卓侍诏未雨绸缪,能高瞻远瞩至此,我该好好学学。”太子听了这番话钦佩再升一层。
卓思衡不敢私自居功,只道:“真正高瞻远瞩的是殿下的母亲皇后娘娘,今日也劳烦您归去后向我为皇后娘娘道一声谢,只说卓某不会辜负皇后的一番好意。”
太子多次经卓思衡叮嘱要听从皇后吩咐,听罢也点头应允。
三人不想在厅内多言而后引人侧目猜想,草草结束,又由卓思衡带太子刘煦四处转过吏部,当做实地考察。
在此之后,高永清便连同其余九位御史台同僚每日于吏部司内办公,本就因为来了卓思衡做侍郎而风声鹤唳的吏部众人此时更是雪上加霜,走路都小心翼翼,沈崇崖私下安慰众人,要他们安心做事,别只想有的没的,再说有人竟想用家中略有背景门道的亲属去走通关系给卓大人点颜色就别想了,之前有人凑热闹去给卓大人送礼,结果呢?所以,不如就踏踏实实做考课勘磨的工作,总之,熬过这段比想什么都强。
吏部众人也只好如此。
其实沈崇崖自己去安慰人也是被逼无奈,他自己何尝不怕?尤其是那些御史台的人,各个看人仿佛已经假定他们都是贪赃枉法的罪臣污吏,检查工作嘴硬心冷,不留半点余地,即便他做事踏实半点不敢逾越雷池,见了这幅模样心中也是惶惶不安。
不过他也清楚,御史台干得就是这种差事,要是慈眉善目,谁会忌惮?而吏部千转百转都绕不开一个“人”字,两个衙门办事风格南辕北辙,官吏作风行事自然也全然不同。
可就在沈崇崖花了几天时间终于适应了御史台的氛围时,却又更震惊的一件事让他五内俱焚起来。
“走?大人!这个时候您不能走啊!您走了谁在衙门里掌事?考课要如何是好?”
要是他年纪小一点,真的豁得出去脸面去拉住卓思衡的袖子。怎么回事?为考课之期刚刚开始,卓大人却要离开?这是因吏部对他抵触所以故意拿乔下面子要皇上处罚他们么?不,这些天沈崇崖也细心观察了卓思衡的行公风格,他不像是会使出这样不入流绊子的官,可他也想不出别的理由要此时主理考课的顶头官离开是个什么道理。
卓思衡看他慌乱,便放缓语气和蔼道:“沈郎中,素来朝廷考课已有成法,众人按章办事即可,若有问题,不是还有御史台的高大人在么?再不济,他还可以去请示门下省的太子殿下。”
卓大人说得很有道理,可沈崇崖觉得这样一来实在没有主心骨,又问:“那大人是想去做什么?下官如何可以在情况紧急时寻到大人?”
卓思衡只是笑笑,却也不再缀言安抚,只道:“除了考课,我还要负责铨选,这次出行正为此事。只是个中细节不方便讲太多,你且放心,我已告知高大人考课一事事关重大,他作为御史台官吏应从旁协理,他不会高壁而观的。”
第195章
七月乡间农陌皆沃,虫鸣草香顺着乡间土路去到四面八方,油亮的阳光晒干夏日暴雨后的泥泞,晨起行路脚下身上都干干爽爽,可到了午后就难免不耐溽热,衣衫后背都是狼狈的湿痕。
卓思衡牵着的马不比他情况好到哪里去,七月灼热的午后人畜都是发蔫,马儿口渴,总忍不住想去嚼两口道边多汁的鲜草,卓思衡拉扯得费力,自己也是热得汗如雨下,看了看日影,恐错过此行的目的,只好干脆一狠心,答应给马多吃些本地特产味道酸甜宜人的沙果,然后不顾马的嘶鸣抗议,一步跨上马鞍,朝目的地加鞭疾驰。
北地不比南陆,河网密布有船可及四方。自中京府向北至宁兴府一路西北四州,虽由运河连通,可其余江河入夏少水不宜行船,若要去非运河沿途的城镇,只能走下船来,商旅多租马赁车,百姓行人则搭乘便宜的私驿大轮车出乡返乡,同样便利。不过卓思衡在出行前经过慎重缜密的考虑,麻烦宋端替自己弄了张宋家商号的行旅牒文,但凡经过城门关隘,他都将自己官府的官牒收起,只用客商的那个,号称是宋家商号的一位脚商,去到
这样的脚商在北方极为常见,只去到内陆较为闭塞的地方收些当地特产和农物,或是跟哪处村镇订些农林货物,预付款项,回去后再告知商队来取。呼延勇在起初做商队学徒时也是由此做起,他经常讲些其中门道与故事,于是卓思衡也能作假乱真,一路行来有模有样,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入了丰州的伊津郡。
可是他要去的地方离郡府太远,是其治下七县之一的霞永县内一处叫玄鹿乡的地方,自县府出来,卓思衡跑马大半日,才勉强看见里堠上标注了自己的目的地。
此时已是人热马乏,卓思衡牵着马,到只剩细细一捧的小河沟里饮足水,自己也将水囊里最后一口饮尽,不过前面豆田遍布,玄鹿乡所产菽豆闻名遐迩,大概这处已到了他要来的乡间一代,据县里衙门的人说,他要找的人这几日就在此地附近活动。
果然没走出几步,就见三五个耕种男女也是热得汗渍满面从地里扛着锄头出来,直嚷渴饿,带头的是个老汉,见卓思衡是路过旅人徘徊不前,便主动上前询问道:“往哪去的乡客,要给你指个路不要?”
丰、陇二州民风颇悍且直,也没那样多的啰嗦客套话,而此地乡音甚重,卓思衡虽也会说北音,可与此处完全不同,好在从前他调查全国学政时虽未来过本县却在丰州逗留了一段时日,故而勉强可以听懂。
“老人家好,我是脚商,路过这里,夏天的日头太毒了,不好赶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讨口水。”
卓思衡也没有对答文绉绉的话,老人听完便招呼他跟上,边走边说:“咱们就去前面田棚里午间歇一会儿,那里的水缸你自己舀水喝就是,往后的路见到这种棚子诶,别怕路人讲,尽管去喝,那也是给路人用的,莫怕就是。”
卓思衡道了谢,也不再上马,跟着老人一路走,自然而然攀谈起附近的情况来。
老人姓邵,这块田是老人家祖产,不大,但足够生计,这两年风调雨顺收成很好,于是今年老人又开了整亩田专种高黍,到时候用来酿酒去卖。只是田多了需要的人手就多了,于是刚十三岁的小孙子和儿媳妇也被叫到田里忙活,后面跟着的便都是家人,一家人有说有笑,众人对卓思衡很是好奇,便追着问他是哪里来的客商,在外面可见过什么世面?卓思衡也不故作腔调,捡些老少咸宜的经历讲了,听得人顿时心驰神往。
“那你可是识字的?”邵老爷子的孙子听后急切追问。
“傻小子,人家是给大商号当差的,咋能不识字?”他的叔叔笑道。
孙子也不恼,嘿嘿一笑道:“诶我是想问,不知道小哥和孔衙差比,哪个识字更多嘛!”
听到他们说孔衙差,卓思衡便明白自己找对地方了,于是佯装好奇问道:“咱们乡上还出过县里的衙差么?”
“我们乡里都是黄土汉,哪有那样有头脸的人物。”邵老爷子背着手摇摇头,“那个孔衙差,是县里教他四处走动,教咱们乡下汉子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的,刚巧他这旬又轮到咱们乡里了,一会儿在田棚里就能碰着,那个小后生,精神着呢,你要是问正经的路和打听官道就得问他,像咱们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哪有见识给脚商指路。”
“孔衙差一个人在县里跑乡下教大家识字,可咱们霞永县这么大,衙门就派他一个人跑?这怎么跑得过来?”卓思衡问道。
他好奇的样子装得很像,走在后面的一个邵家年轻人忽得笑了扬声道:“客商是城里来的,你看咱们这破乡下,你偶尔经过做得买卖还行,要是常驻,你可乐意?那衙门里不也一样,哪个人愿意来得?也就孔衙差不嫌弃咱们乡下糙人,爱和咱们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