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15)

作者:乌鞘

“客人正在等您。”

说完,侍从便自行离去。

卓思衡只得自己推门而入,室内宽敞明亮,长长的矮塌之上摆着矮腿方桌,上面茶具一应俱全,此座正邻窗凭栏,视野开阔甚至依稀可见自家宅院,而紫竹编席之上列坐的,正是信物的主人。

“下官见过沈相。”卓思衡双手碰上金丝锦袋,恭敬道,“沈相相邀只需直说,下官莫敢不从,实在无需动用圣上钦赐的金鱼袋,还请大人收回。”

本朝虽无真正意义上的宰相,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参知政事可以当做实权上的宰相与副宰相,而拜相的象征便是皇帝给自己属意的大臣加封称号同时,赐予“赐紫金鱼袋”的礼遇。

这个锦袋里有一枚纯金打造的鱼符,关键的混乱时刻,甚至可以用于当做兵符来使用。

沈敏尧便是它的主人。

沈敏尧接过鱼袋,也不摆朝堂上的架子,只让卓思衡落座,说道:“如今想同你说话却有一些不方便,此地名为言雍楼,听闻楼上风光大好又避世安静,适合如今你我以各自身份在此言说些不能在朝堂上说得公事。”

在卓思衡的印象里,沈相为人中正通直,但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皇帝赞他慎言也不无道理。这样的人刚一见面就说如此敞亮的话,卓思衡一时有点不习惯。

“下官听命。”他也只能这样说了。

“你我不是朝堂和衙门里见面,不必如此自称,今日之事需快言快语的深谈,而非几句依礼严称便能待过的浅显之话。”

沈敏尧替卓思衡说着倒了杯茶,好像就在告诉他今日的尊卑并不重要一般,卓思衡哪敢受此礼,但也不好再多说,于是双手接过以示郑重。

果然是好茶,他轻啜一口便有齿间留香,只是眼下无心品尝,卓思衡轻轻落下茶盏,也同样直言道:“不知大人今日要与我谈些什么?”

沈敏尧看着卓思衡,一字一顿道:“云山,请姑且允许我这样叫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但也是时候稍让朝野局势略缓和些了,你若要改革弊端,激进的朝议绝非最佳施展的氛围,舒缓一下对你和对政局都是有好处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第132章

沈敏尧不同于郑镜堂,他贵为当朝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未曾结党弄权,虽不是诤臣,却堪称能吏,主持中书省以来少有虚耗于民的举措,而当个别方针和政令较为偏颇,或其影响不可预知时,他都会率先举出不当,宰辅帝王之职可谓尽责。

如果是兴利除弊的政策,他也不会因个人的好恶和利益进行阻拦。

比如卓思衡此次学政改革,沈敏尧从未表示过阻止,只是在具体实施时提一些和缓建议,希望政策可以不要以太过强硬的方式实施。

可以说,沈敏尧是一个“不折腾”的官员。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三个字便是天大的好处了。

因此卓思衡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希望自己能暂且给紧绷的朝局一个缓冲。

卓思衡可以理解,但并不完全赞同。

“沈大人,许多事起因并不在我。”他解嘲般替自己分辨道,“如果不是吏部发难,我也不会将督学一事提前推入涡流,但在当时的局面下,除了拿出此种有效的方法,我没有任何选择去保障吏学与吏员们的利益,更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学政改革不受干扰与侵害。况且大人应该知晓,吏学一事圣上已经在我的建议下给出诏令,那我在中察开始后便退也是错进也是错,真的要将自己陷于不易之地么?”

沈敏尧须发未有全白,他比曾玄度年轻一岁,神态柔和不具老态,听罢此言却自持重的平和中透出一丝忧奈的神色道:“我如何不知你难处,故而在约你相见前,我也去会了会唐氏兄弟。”

卓思衡微微一怔,这是他没想到的。

“他们虽对你加以不善之辞,劝我警惕你的野心和酷烈,但也知道经过这样多次往来,再想同你抗衡实在是困难,不过这只是知难而退的表面,你我都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此人若不善罢甘休,你仍是腹背受敌。所以我言语之中也有警示,要他们别在学政一事上再对你暗伤,我腆居此位多年,虽不说权柄威赫,但至少说出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至此你学政之路必然不会再有阻碍,尽可放心。”

沈敏尧说出自己的保证后,取出金鱼袋里的金鱼,此鱼不过成年人食指长短,却由纯赤金打造,鱼文贯穿、鱼目点睛,轻按即可错分成两半,内里刻有文字,虽然坐得略远而看不真切,但卓思衡知道上面是用金文篆字所刻的沈相名讳与官职,以及赐予他紫袍和金鱼袋的年份佐证。

“这个小家伙,你迟早也会有。”沈敏尧摊开手掌,让卓思衡看清两半金鱼符,“那么你可想知道我这些年所悟到的金鱼一分为二的含义?”

卓思衡本想习惯性谦虚两句,但人家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谦虚便是不礼貌了,他只能在座位上拜后道:“请大人赐教。”

“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啪的一声,沈敏尧将鱼符合二为一按上卡扣,“此乃为相之道。”

“大人,我不否认自己听到这样的赞誉有些欣喜,但……这个位置离我目前尚有些遥远,还是让我先兼顾脚下的星夜兼程,再去想黎明后的天光破云。”卓思衡不是个会被长远目标蒙蔽不顾眼前的人,他始终相信人当有远虑,却不能为此忽略近忧,这两者如何兼顾,那就要看个人的能力与见识了。沈敏尧以《左传昭公》中的言辞来释义鱼符的二合为一,卓思衡想,远虑和近忧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你愿意务实,绝非清谈误国之人,我是知道的,自中书省时你在翰林院就职,我多有探看,便知晓你是可造之材,所以才有今日之会面。我并非要阻你脚步,反倒是望你能更持之以恒,张弛之际能为自己稳下脚步。如今你被迫御敌也好,主动迎上也罢,都是令朝野紧张不已的举措,也该是时候为前段你自己所做而略微小结,再缓一缓上下清议的视听。”沈敏尧朝卓思衡笑了笑,又替他填一杯热茶,“我做斡旋之人,必然不会令你有所欠亏。”

沈敏尧的话让卓思衡想起一句《韩诗外传》里韩婴的话来:“治国者譬若乎张琴然,大弦急则小弦绝也。”

自己确实可以高强度紧绷备战,二十四小时处于战备状态,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就杀一双,但如果要所有人跟他同处于一个状态,确实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再加上有些政策一时之疾行,还需些落地前的准备。

他决定部分且有保留得听取沈相建议。这个保留就是关键时候的正当防卫,以及……他学政改革的最后一步,是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的。

“我可以答应大人的只有在这段时间内协同御史台完善督学制度与继续推进吏学的建设,将其余事暂且放一放,其余之事并非我一人因果,但朝野太平亦为我求,我愿‘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于期间’,也不会放弃竭尽全力守护已实施学政之令的决心和勇毅。”卓思衡举起茶盏平齐眉间,“晚辈以茶代酒,执此盟誓。”说罢一饮而尽。

沈敏尧并没有因此而轻松的表现,他只是点点头,回了一盏温茶,转头望向窗外,叹道:“大好江山啊……”

卓思衡隐约觉得他是想说英杰辈出一类的话,但最终却只是变成一句尾音冗长缥缈的慨叹。

“你忙了这些日子难得回家,去和家人聚一聚吧,忽然邀你前来是我无礼了。”沈敏尧笑道,“别让家人久等了。”

告辞离去前,卓思衡转头又看了眼沈敏尧,只见他依旧望着窗外,眉间眼梢看不出悲喜,唯有沉寂居于其间,不知他为何事而烦忧,为何事而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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