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97)

作者:莲鹤夫人

第222章 问此间(五十)

晏欢抱着刘扶光的身体,他的呼吸非常平静,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转动——他沉入了梦境,但晏欢不能把他带回来。

这是龙神所不能容忍的。

晏欢的神情,因狂怒而一瞬狰狞。混浊九目,有半数锁定了祭台上连连歌舞,浑然不觉大祸将近的巫者。

漆黑的触须,犹如粘稠的海潮,将刘扶光的身躯妥善包裹,安置于龙神的心脏位置。晏欢则化作真龙的形态,从天空轰然降下,恢宏古朴的万米祭台,就像一棵被巨蟒缠身,摇摇欲坠的可怜小树。

“胆大包天!”龙神嘶哑咆哮,数百名巫者不及反抗,已被尖利无比的长刺贯穿心口,倒拖至无目巨龙面前,“竟敢在我面前做鬼弄神,立刻解除巫罗设下的一切法门!”

“孽、孽龙……”至恶穿体,巫者痛得脸孔扭曲,不住喘息,“你……怎可逃脱……”

“它不是被巫祖镇压的孽龙!”为首大巫尚存一气之力,他怎么也想不到,天降横祸,世间竟然能有外力,打破天枢玉门的结界,“它是为同类报仇来了……死心吧,巫祖所立之咒,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除,否则此世不存,我们活着又有何意义?你杀了我们也没用。”

晏欢不怒反笑,他缓缓张开龙口,露出有如螺旋地狱般圈圈交缠、密麻交错的血腥利齿,以及无数在利齿间蜿蜒流淌,蛇国般的漆黑长舌。

看到这一幕,巫者无不勃然变色。

以他们此生所见,再无比这更加可怖的场景。在分叉如洪流的黑舌之间,巫者们甚至看到了一张张浮起,一张张陷落的悲惨人面,百态具足,正朝他们凄厉呼救。就算淹满了死魂灵的酆都冥海,也没有龙口里千分之一的景象骇人!

“你们以为我是应龙?”晏欢吐出一口血海般的龙息,瞬时吞没了所有巫者,“就是应帝本尊来了,也得在我面前退避三分,你们以为我是应龙?”

大巫口不能言,眼皮和舌头,都在极度的畏怖中战栗发抖。龙神嘶声道:“我的要求,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就在这时,苍穹云海盘旋,显出一条仿佛打开了一条现世与彼世的道路,狂风无差别地笼罩了祭台与晏欢的真身,猛然将穿透了巫者的触须一下弹开!

晏欢疯狂转动九目,试图捕捉来者的身形,只见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体,就像太多的水分,挤进一颗过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尽可能多地传达信息。

“至恶……”大巫的面目,不定闪烁着巫罗的真容,“请听我说……”

晏欢维持着狩猎的姿态,狐疑道:“巫罗?”

“至善应我所托,这首歌,正将他送入牧星的记忆当中……”

晏欢耐着性子听下去,知道“牧星”应该就是那头幼龙的名字。

“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罗认错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梦中忆起铭刻最深的往事,至善听见这个消息,自身亦迷失于梦中……”

晏欢浑身的血液,都为这话停流了一刻。

“……什么意思,”他说,“你说扶光正处他自己的回忆里,所以才醒不过来?”

巫罗沉默地点头。

从头到尾,其余巫者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像在听模糊闪烁的天书,不能分辩出任何一个字符。

晏欢静默片刻,巨龙的身形飞速缩小、变化,最后凝于一点,他重新化作人身,怀中牢牢抱着刘扶光。

“让我也进去,”他言简意赅,“我要进入他的记忆。”

巫罗无奈地摇头:“我有诅咒在身,且你是至恶的龙神,我的咒歌,无法触动你的心魂……”

晏欢脸孔扭曲,看起来很想一把扯碎面前的这具皮囊。

“暂且耐心等待……”巫罗低声说,大巫的身躯,终究无法承受一个世界的意识投射,砰然散作一地血水,溃流满地。

晏欢气得呲牙咧嘴,猛地将满地苟延残喘的巫者砸成一地肉浆,接着捣毁了万米祭台,便看也不看地离开了废墟和惶惶人海,回到了他与刘扶光暂时下榻的小城。

比起其它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间小小的客栈,好歹残留着刘扶光的气息。

面对简陋的床铺,他几乎没有犹豫,龙不愿让伴侣的身体离开自己,照旧抱在怀里。若放到平常,能像这样怀抱着刘扶光,晏欢一定快乐得可以立刻死去,然而眼下,他忧虑不堪,不停想着,刘扶光到底陷在什么样的记忆里。

毫无疑问,不管是他与家人度过的时光,修炼的过程,还是与自己成婚之后的日子,全然无法与那一刻匹敌——那个被道侣残忍背叛,抛下钟山之崖等死的时刻。

晏欢想要他诉说心结,想要他们之间的隔阂慢慢缩减,但晏欢绝对不想让他重温噩梦,再看一遍自己惜时的嘴脸。

刘扶光的额头已见了微小的汗珠,身体更开始微微发抖。晏欢抱着等待凌迟的心态,急忙为他擦汗,手一抬起来,带动着刘扶光的袖袍,他忽然闻到了空中弥漫的血气。

甜如露水,苦如胆汁,是刘扶光的血。

晏欢低头一看,刘扶光的手腕处,豁然绽开一个翻卷的新鲜伤口,仿佛被兽牙,或者刀锋无情犁过,血花四溅的同时,也跟着炸开了龙的心脏。

“……不,”晏欢瞳孔骤缩,他惊慌失措了,慌忙把刘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伤口,“不不不,不……”

刘扶光无法醒来,却在梦中痛得抽搐。那些伤口还在残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欢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的肩头猝喷血花,几乎形成了一处撕肉的重伤。

晏欢骇地惨叫,他扑到刘扶光身上,泪水夺眶而出。他徒劳地挥霍神力,试图愈合那些可怕的咬伤,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图进入对方的灵台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

陷在他一生的噩梦里,刘扶光又变成了那个可怜、可悲、可笑的爱人,遭遇背叛,濒死躺在钟山崖底,无望地承受被着蛮兽活活吞食的下场。

“不,别这样,别伤害他!”晏欢哑声大喊,几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还是在绝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这里,你醒醒,鼓兽早就死完了,我把它们杀了、吃了,它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扶光,你醒来啊……”

他将嘴唇紧紧贴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拼命亲吻着,想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的身躯上。

来咬我,来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余这个念头,不要伤害他,我知道错了,我愿付出一切来弥补……不要伤害他,他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从没想过害任何一个人,他不该受这种苦,他不该啊……

龙神的泪水,混着鲜血滚滚流淌,刘扶光终于开始在梦中哀凄地尖叫,像一只生生被折断翅膀的鸟。晏欢一直抱着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异状,竟诡谲地凹陷了下去。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晏欢曾经给予他的伤痕,便再一次鲜活地重现在身体上。

这一刻,晏欢哑口无言,完全痴怔了。

说到底,无论鼓兽,还是撕裂道心之痛,还是之后在棺椁中独自煎熬,有死无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欢带给他的梦魇,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么样的补偿呢?

“……别让他再受这些!”龙神遽然咆哮,声嘶力竭。他喊着天道,呼号因果,以及虚空中的一切鬼神,“你们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该让他吃这种苦,受这种摧残!来作弄我,来折磨我!不管什么糟烂事,我全都替他受过,只是别……别这样对他……”

刘扶光张开嘴,失声发出长而喑哑,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咙里,使他窒息般挣扎痉挛。

晏欢咬碎了牙齿,咬烂了舌头,他再也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抵在刘扶光前额,以神魂强冲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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