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96)
巫者的爱颠倒了整个世界,他使龙女沉睡,再将身躯化作环绕她的大地,他的骨骼成为山脉,血液化作江河,眉发生长为树木丛林……他做了与大神盘古别无一二的事,只是盘古泽被苍生,而他仅是为了向既定的命数,掩藏一头小龙的未来。
拼着最后一点不散的精魂,他将这首歌交给巫的传人,令他们代代传唱。
这是他的爱,也是他的血与命,同时还是最强大的执念化成的咒,神的时代即将断绝,他必须保护黎牧星,从他决心捧起龙蛋,并如获至宝的那天起,他就在筹划这一日的到来。
人类即将成为诸世的主宰,他就用信仰,将应龙与人族牢牢绑定;十巫注定消亡,但是十巫之一身化膏壤,遗福万代的功德,足以在天道面前拉开一道金光闪闪的帷幕,遮住黎牧星身上的龙神血脉。
他的歌谣使龙女沉睡,他的骨肉遗骸使龙女平安。
可惜,一切计划无误,巫罗唯独漏算了一点。
——人或许短寿、脆弱,如浮萍般流连不定,但人的心,同样可以变成世上最固执,最坚持的东西。正因为人类的寿数有限,流言与传说的变迁,更无法按照正确的方向发展下去。
从沉睡的龙神、巫祖的挚爱,到沉睡的龙神,再到“翻身会引起地震,呼吸会激起雷霆”的巨龙,再到“苏醒可能会毁灭世界”的巨龙,最后,演变到了“巫祖镇压过的恶龙,务必不能令其睁眼”……
第一次惊醒时,黎牧星察觉到了巫罗的消亡,以及他做出的一切布置,她实在痛不欲生,哭声响彻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巫罗留下的巫者,一并遗传了他的遗志,他们亦珍爱着被掩藏起来的龙女,于是,他们急忙唱起这首歌谣,哄睡了永失所爱的应龙。
第四次、第五次醒来,黎牧星被迫接受了残酷冰冷的现实,她倾听着自己身上熙攘万民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该出去看看这些人族的子嗣,但是巫者发现了她的清醒,为了保护她,他们还是唱着巫罗的古歌,使其睡去。
第七次、第九次醒来,黎牧星不知世事,更不知神战已经结束,她沉睡太久,身体都板结得疼痛。
龙女迟钝地翻了个身,不料这一下,在大地上激发了剧烈的震撼,人类的哀嚎与尖叫,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后悔地僵住了,带着恐惧与后怕,巫者开始传唱巫罗为她所作的歌。咒束缚着龙的心魂,黎牧星不得不匆匆睡去。
再后来,数不清的多少次,睁眼开始变成一种可怕的酷刑,应龙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获得自由呢?巫罗如此爱她,甚至舍身向天道藏匿她,可是,为什么大地上的人们都说,“为了镇压恶龙,巫祖不惜放弃生命”?
胆大包天的蝼蚁……你们已经不是我和巫罗的眷属了,你们也不再是我曾经深爱的人类了!你们撒谎,撒谎的都该死!
她大发雷霆,翻天覆地的发作起来,最终还是为咒歌催眠,被迫沉入梦乡。
慢慢的,她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
恶龙、孽龙、魔神、大灾厄……好像巫罗真的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她是他平生最伟大的功绩之一。人们赞颂巫祖的伟大,畏惧唾弃她的邪恶神力,他遗留的爱语,成为了拘缚她的绳索,他环绕着她的身躯,成为了真正坚不可摧的牢笼。
这是你们臆造的现实!你们怎么敢杜撰我的生平,好像我不是拥有巫罗全部的身心,好像我曾经没有爱过你们,好像你们没有用泪水和欢喜侍奉过我一样?!
她悲愤得发狂,但不管多么恒河沙数的愤怒,多么澎湃浩瀚的嘶吼,都在歌声中消弭了——巫者的爱,深沉如不见底的沼泽,窒息得令人痛苦。
龙的记忆,逐渐在代代相传的人言中错乱了。
……巫罗真的爱我吗?他是否真的背叛了我,为了至伟的功德,将我困在大地之下,困在一颗星星的中心?我好想出去,好想在天空飞翔,感受风吹过身体的凉爽,我好想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我不能……我不能继续蜷缩在这里,我要窒息了,我好孤独,就像被血亲独自丢在地下的那个时候……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谁救了我?我记不清了。
——谁爱着我?我也记不清了。
积年累月的癫狂,以及近万年不见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使龙女在一次惊醒之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巫罗,我恨你,我诅咒你、唾弃你的灵魂!你活着不与我相见,死后也要让我蒙此屈辱,我恨你、我恨你!”
仿佛以此回应,天空大雨磅礴,一下千年。
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应龙引发的暴雨,那是巫罗的泪水。
这个世界嚎啕大哭,却不知要如何释放它至爱的小龙。
最后,刘扶光看到了他和晏欢的身影。
至善与至恶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它看到了机会,不肯放过。
于是,在落着大雨的夜晚,一道意志形成了模糊的影子,来到刘扶光的窗前,指引他走出晏欢的感知范围。因为应龙的诅咒,它无法接近同为龙族,更是龙神的晏欢。
“原来如此……”刘扶光喃喃道。
“是的,正是如此。”身旁响起一个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看到了半透明的巫罗精魂,犹如眼泪形成的幻影,哀恸地飘泊不定。
巫罗向他低头:“至善。”
刘扶光急忙道:“不敢当,巫者。”
“请你和龙神帮帮她,”巫罗流泪道,“我……我无颜再面对牧星,说到底,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辜负了她的心。”
“世事无常,”刘扶光低声道,“谁也不能预知未来,还请节哀。我们一定会帮的,实际上,我们就是为此而来。”
巫罗颤声道:“我为她而唱的歌,如今成为摧毁她的魔音;我为保护她而身化万物,如今万物都根植在她的痛苦之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恳求你,将曲谱彻底毁去,不要再让一个音符流传于世。”
刘扶光点点头,他知道,正因为巫罗留下的爱是真实的,所以黎牧星才一直无法挣脱。
“你放心,”他说,“我答应你。”
他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释放应龙女?”
“解散天枢玉门,”巫罗立刻说,“不再让曲谱传唱,然后,我可以把你们送进牧星的梦里。在你看过她的记忆之后,请让她重获真实,别让人的流言,继续蒙蔽她的心魂。”
刘扶光点点头:“好。”
巫罗深深躬身,对他表达感激。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巫罗道,“请允许我送你出去吧。你仍是人身,不宜在幻影的世界里徘徊。”
刘扶光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说起来,为什么我听了歌,便能看见应龙女的记忆?”
“不是你看见她的记忆,是我拉你入了她的梦。”巫罗低声回答,“我唱起这首歌,原是为了使她在梦中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好让她不至于沉眠寂寞。我以为她会梦见我们的岁月,梦见那些爱和快乐的时光,但我没料到……”
刘扶光忽地一怔。
“你是说……听了这歌,能使人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
巫罗的幻影回头,刚想回答,就见刘扶光不住喘息,身体已在梦中逐渐裂解,散作千万游离的光点。
“——至善?!”
此时此刻,刘扶光已经无法回答。
从前,他也听人唱过梦中之梦更断肠的故事,他只是不能理解,梦中之梦,如何痛彻断肠?
故地重游,他明白了。
站在钟山崖底,全然的黑暗吞没了万事万物,唯有他一袭白衣,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刘扶光在恐惧中发抖,他的牙关咯咯颤响,涌动的鼓兽此起彼伏,它们注视着他,发出又饥又渴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