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37)
刘扶光蹲下身体,轻轻地抽出那本书,看到书的封面上,写着《广陵杂谈》的名字。
他鼻子一酸,喉咙里像是哽着一块东西,许久都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母亲,”刘扶光抬头,呼唤着熙姬,“母亲……您看看我,是我,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就像长久尘封的印记有了松动,熙姬的眼睫微微一颤。起先,是呼吸开始流动,其次,她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又眨了一下。
室内很安静,刘扶光完全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流声,以及脉搏鼓动的噪声。他望着母亲的眼睛,在熙姬面前,他又变回了原先那个在地砖上滚来滚去,赤足到榻上胡乱跑跳的稚童。
熙姬怔怔地与他相望,眼里的神采那么遥远,犹如隔着镜面,看一条河里游动的鱼。
当终于开口时,熙姬的声音低沉而含糊,仿佛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正在喃喃地自说自话。
“琢郎啊……你记不记得,在你还小的时候,总喜欢收养一些奇奇怪怪的动物?有毒蛇,有没了腿的虫子,还有缺了眼睛的土龙,没几天好活的螽斯……”熙姬笑了笑,“你就把它们养在宫殿里,自己凿了好多小小的木盒,侍女不知情,打开之后,差点吓得昏过去……这话传到外面,大臣们以为你不懂事、不听话,是个顽劣的坏孩子,全跑去跟你的父王谏言,说不能放纵小王子的不良德行……”
刘扶光记得,他当然记得,只是过去太久,他又经历了太多事,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形状,让他不能回想起清晰的边缘。
但他仍然能够想起当时的快乐,世界那么大,他又那么小,有实在繁多丰富的宝藏等着他去挖掘。年幼的时候,每一天都无比快乐,能比今天更快乐的,只有还未到来的明天。
“你的父王也很诧异,”熙姬说,“他一下朝,就到了你的宫殿,把你抱在膝盖上,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担心他被大臣们吹昏了头,不晓事,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责备你,于是也赶到这来。我至今仍然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
熙姬的眼睛闪闪发亮,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那些缺了腿的,残疾的虫蛇动物,人人都对它们喊打喊杀,这不是很可怜吗?如果没人爱护它们,那就让我来爱护;如果大家都看不起,都要伤害它们,起码还有我是向着它们的。”
熙姬的声线发颤,刘扶光的咽喉也紧紧地绷着。
“我和你的父王听到你说这话之后,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息。”熙姬轻声说,“渐渐的,你长大了,人人皆知你品行高贵,是这世上罕有的好人,大臣们再不会质疑你的行事了,你……你也离开了我们。”
“你用过的东西,我和你父王都好好收着,从来不曾丢弃损坏,就是为着有朝一日,你还要回来住,跟我们一起生活。你知道,有天,你父王忽然问起我,说琢郎的那些小木盒,你还收着吗?”熙姬笑了起来,“我就说,我肯定收着啊,哪能丢掉呢?然后,我俩就到处翻啊、找啊……找了一天,都没能找到你小时候的那几个盒子。真是奇怪呀,你说说,它们去哪了呢?”
熙姬抬起头,她望着刘扶光的眼睛,一滴泪水破开她的眼眶,坠下干裂的嘴唇,坠在她的手上。
“我……我给你擦了身上的血。” 熙姬恍惚地道,“我脱去你身上的旧衣,我为你擦洗,我抱着你,我……我想,我想给你缝上肚子的缺口,可是我没法……没法做到……那个伤口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刘扶光咬紧牙关,他的泪水淌了满面,喉咙喑哑,不能说出一个字。
“你回来了吗,琢郎?”熙姬低声问,“真的是你吗?”
第191章 问此间(十九)
伏在母亲的膝上,刘扶光语不成声,他想大哭一场,却连哭的力气都不剩下多少。
“……对不起,对不起,”他抓着母亲的手,“孩儿不孝,连累了你们……”
熙姬牢牢抱着小儿子,她颤抖的手摸着刘扶光的后脑与脖颈,继而摸索着他削瘦伶仃的双肩,突兀如飞的肩胛骨,她的指头捏在嶙峋枯槁的手臂上,懵懂觉得,自己正从一场噩梦里慢慢清醒。
“琢郎?”熙姬轻声问,“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对不对?”
“是,”刘扶光哽咽道,“是我,我还活着,我没死……母亲,我回来了……”
熙姬于是不再言语,她一下下地抚摸着刘扶光的后背,就像儿时的那些夜晚,刘扶光抓了满帐辉烁的流萤,熙姬就搂着他,与他讲过去的传说与故事。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的袖间,仍然有那种使他一闻便觉困倦的淡香,就像露水泊过的金桂,对刘扶光而言,这就是家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熙姬的手指拨开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粘在侧脸的鬓发,她望着儿子瘦凹的面颊,忽然想起他身上的伤,急忙不再叫他跪着。
“琢郎!”熙姬如梦初醒,“你身上的伤,你、你是怎么……”
她至今仍然记得,当那个失了法体的半仙周易,带着琢郎的尸首进入东沼的王宫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至善已歿,他的遗体不能让龙神发现,留给你们吊唁的时间实在有限,请千万抓紧”。
一切都太突然了!巨大的惊愕、哀恸、恨,便如瞬间没顶的海潮,他们相信了周易的话,来不及准备很多东西,就连墓碑,也是成宗匆忙刻好,再交由对方带走的。
再然后……再然后,熙王后的记忆,就像风沙侵蚀的壁画,全然成了模糊的一片。
“半仙周易带着你的尸首深夜赶来,他劝说我们,生者已逝,只是你的遗体不能被那头孽畜发现,他得赶快带你离开……”熙姬眼眶含泪,仔细地望着失而复得的小儿子,“现在你回来了,莫非他是骗我们的吗?你父王几乎一夜白头,他欲广发号令,以召天下人的支持,发兵征讨那孽龙,可后来……啊,后来究竟发生何事,我的脑子也不甚清明了!是周易救了你吗?还是我儿福寿双全,得了什么奇遇呢?”
望着悲喜交加的母亲,刘扶光在心里叹息,他斟酌片刻,低声说:“周易已非半仙,而是真仙。六千年过去了,母亲,时移世易,这天下,只怕早已不是你们昔日所见的天下了……”
熙王后神情茫然,下意识道:“什么?”
在刘扶光断断续续的叙述里,熙姬终于搞清楚了眼下的情况。
因为不愿使东沼国破家亡,那孽障竟直接出手,将东沼以瓶中术缩小冻结了六千年,而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由于至善缺位,玄日凌空,至恶一家独大,使诸世诸界充满了浊心天残的缺憾流毒。而琢郎,她的小儿子,则被周易藏进棺椁中假死求生,直至有人阴差阳错,进入墓穴,这才将他唤醒……
“我要杀了他……”熙王后怒不可遏,“我要宰了那头畜生!他害你害的还不够吗,怎么还有脸把你强留在身边?!”
她捏着小儿子的臂膀,掀开他的衣袖,瞧见满身的旧伤不褪,就像一副光怪陆离的残破地图,更觉急火攻心,眼里的泪水都要被蒸干了。她联想到昔年大婚当日,月下老人所说的“不能再当夫妻”云云——那实在是喜出悲音,正正预言了后来一塌糊涂的结局。
熙姬悲愤交加,喉咙像梗着一根又长又老的鱼刺,梗得浑身都僵住了,只在咬牙切齿间,磋磨得咯吱作响。
她宁愿自己就在六千年前死了,也好过在这时被孽龙当做讨好的筹码,献殷勤的礼物,来恶心她最爱的孩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想干什么,以为把东沼捏在手上,就能以此来要挟琢郎了吗?
“可是您还活着,”刘扶光含泪而笑,“您和父王、哥哥,一整个国家的人,都还活着,我们还能团聚相见,这就够了……有了你们,我受再多罪也无所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