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36)
刘扶光静默半晌,艰难地支起身子,晏欢急忙招来一团柔丝软绒的香风云朵,将刘扶光轻轻地靠在上面。出了宫门,那云随风见长,自动化为一乘精巧的轿辇,晏欢在前面开道引路,无比平顺地朝着目的地驶去。
一路无话,晏欢引着他,朝着龙宫的深处进发,来到他真正用作收藏的宝库。
比起这里,他随意安放两个袖珍仙门的大殿,就像杂物间一样随意潦草。此地安放着他还是一条幼龙的时候,就悉心收集的各类奇珍异宝,但从他逐渐溺于幻梦无法自拔,日思夜想刘扶光的时候,这里也随之沉寂下去,直至他重塑龙宫巢穴,算来也有数千年不曾开启了。
轿辇停下,刘扶光攥着手中的私章,他不要晏欢搀扶,自己磕磕绊绊地走到地面。
他的视线在山一样巍峨,海一般辽阔的财宝中四顾掠过,渐渐停在了最前方的正中央。
一人高的筑金台上,摆放着一副四四方方,宛如棋盘的微缩景观,山水清峭、江海如璧,坐落在里面的都城零零碎碎,隐约可见碧瓦飞甍、俨然屋舍,车水马龙的人流,皆像丝缕浮尘般繁多狭小。其中最高大雄伟的王城,就立在所有景观的最高处,红花谢去、繁华落尽,唯余满城触目惊心的凄哀缟素,飘飞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东沼。
晏欢用瓶中术,将昔日的一整个东沼国凝固在这里……直到六千年后,他于棺中醒来,重新站在故国面前,带着伤痕累累的身心,与恍如隔世的怔忪。
刘扶光慢慢地走过去,他完全失语了,不敢用手触碰这块微缩景观的任何部位,因为此刻他与故国的体型差距是如此悬殊,哪怕有口气稍稍吹重一点,都会对东沼造成严重的损害。
“……疯子。”他咬着牙,颤抖地道,“你真是个……真是个疯子……”
不管说了什么,扶光总算是对他开口说话了!晏欢先是感到一阵由衷的欢欣,接着又惶惶地赶快为自己辩解:“不是、不是,请你听我解释,那时我鬼迷心窍,做了该死的蠢事,你又下落不明,你的父母,还有国民,都要舍命与我相争,我……那时我心里所想的,是看在你的情面上,不愿打杀了他们,毁坏你的故土,所以,就把他们全放在了这里。”
顿了顿,他接着道:“可眼下你回来了!我当然要把他们全还给你,好让你与亲人团聚。你瞧,里面所有的人和物,都不曾发生变化,这儿仍然是你熟悉的东沼……”
没错,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从某种程度上看,刘扶光还要感谢他。数千年的光阴如水,凡尘物是人非,而他却用龙神的力量,将一个国家凝固在他刚刚逝去的那天,只要刘扶光再回去,在父母亲朋的眼里,他不过只离开了短短一瞬的时间……
可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事,明明白白地对他做着齿冷的提醒,提醒他晏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非人存在。
他不说话,只是发抖地喘息,晏欢也无从揣摩他的缄默,龙神小心翼翼地道:“我帮你……把他们复原,好吗?”
晏欢试探性地伸出手指,九目滴溜溜地转着圈,努力从旁边偷看刘扶光的神色,他轻轻地搭在微缩景观的边缘,见刘扶光动也不动,便将这当成是默许了,顷刻间,棋盘在他手中消失不见,汤谷的地面则发出极盛烈的,恍若天地初开时的巨大轰鸣。
山峦群起、川湖聚散,空置了六千年的日出汤谷,终于迎来了自己原本的住民。晏欢伸出上抬的左手,那些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化的地形,便再次回复到最初的模样,他再压下右手的掌心,这些年来汇聚成峰的地貌,便瞬时向外迁徙了数万里,为东沼腾空了位置。
一切准备妥当,晏欢收回翻云覆雨的手,怯生生地望向刘扶光。
“扶光?已经好啦,”他讨好地道,“去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难道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么?
——刘扶光很想这么问他,但他早就失去了同晏欢理论的力气了,因此,他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坐上云辇,任由晏欢送他下去。
再度踏上故国的土地,他就像在梦中一般。推开了晏欢试图援助的动作,刘扶光缓缓地行走在王宫的玉石地板上,他仍然记得这里的全部,只是那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回想,他艰难地从脑子里挖出那些旧日的事物,将它们摊开在阴暗的天光下,珍重地一一晾晒。
清凉殿后的丹林,生着大片繁茂的如火红枫,无需秋季,一年到头,总有霞彩胭脂的枫叶飘飞,小时候,他最喜欢去里头踩着叶子玩;瑶光湖里莲叶碧绿,盛开瓣瓣洁白的玉骨睡莲,每逢夏季,他就撑着小舟,去湖心采摘大而饱满的莲蓬,这里的莲子没有苦芯,最是清甜,他一边抿着莲子,一边低低地哼唱“横塘棹穿艳锦,引鸳鸯弄水。断霞晚、笑折花归,绀纱低护灯蕊”……如今想来,真像是上辈子的好时光了。
转过曲折横廊,刘扶光抬头看着满城飘飞的素白丧幡,仿佛一行行拖长的泪痕,荡在无言的风中。
他低下头,走过一名仍然沉睡不醒的侍女,晏欢解开了冻结于此的光阴,只是完全恢复,仍然需要一些时间。
走得累了,就坐下来歇一歇,歇够了,就接着起来走。他的双脚指引他走向王城的后宫,那里是他过去的居所,也是他父母的居所。
他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望见越来越多的修士栽倒在路边的花丛,全副武装的铁卫于树下沉沉地酣睡,丹墀辽阔,上面亦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将士——结合晏欢之前的话,不难看出,这是东沼动员督战时的场景。
为了替惨死在钟山的小儿子复仇,纵使面对着至恶的龙神,他的父母也做好了押上一切的打算,只是还未开战,这个国家就被晏欢缩成了掌中之物的大小,就此封存了起来。
刘扶光的面颊血色尽失,他走上玉阶,走进宫室的大门,一切宛如昨日,殿内的陈设熟悉又陌生,刺得他眼睛发昏。
他蹒跚地走过去,过去惯用的一副阴阳玉棋子,还凌乱地落在棋盘上,他与兄长合画的会宴图,仍旧半卷地落在桌案与小榻的间隙处,砚台墨迹未干,画笔歪着搁在山形的笔架上。
刘扶光伸出一根手指,笨拙地抹进砚台里,感到指尖湿润的触觉,他抬起手腕,一道漆黑的墨痕,啪嗒沿着滴落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这里的墨水,都还保持着流动的姿态……
泪水夺眶而出,不知为何,这个细节一下打垮了他。他撑着桌角,长期以来无波无澜的心境,骤然碎如春日的薄冰,刘扶光的双肩不住颤抖,呜咽与哭泣来得如此莫名,他难耐地弯下腰,按压着桌面的手背,绽起枯瘦的青筋。
晏欢其实一直不曾走远,始终跟在刘扶光身后,张望着他的每一个反应,此刻见他突然哭得浑身发抖,不由大惊失色,又是着慌,又是焦急,差点往自己脸上抽巴掌。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了呢!
他心疼得嘶嘶抽气,却不能这么冲上去,给刘扶光一点安慰,无论是言语上的,还是行为上的。只能眼巴巴地在远处张望,额上沁汗,心火焚烤,一时间真是尝遍了天下的难熬滋味。
不过,也不需要他安慰什么,刘扶光哭了片刻,心情平复一些,自己就擦了眼泪,红着眼睛,继续往里走了。
宫门重重,上面挂着垂悬如雾的薄纱,刘扶光推开它们,在一切阻碍与遮蔽身后,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熙王后,熙姬。
她身着苍白的素衣,弓腰弯背,面目黯然,疲惫地坐在榻边,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身体,两道深深的泪沟,从眼下蔓延出去,几乎叫人看不出昔年名动诸国的风采。
她老了,在失去了小儿子之后,再怎么驻颜有术,修为不俗,仍然被过度的悲伤追上了面颊与身体。她执着地捏着一卷旧书,垂下去的眼睛,还盯着泛黄的书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