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67)
自打他们把话说开了之后,谢凝鲜少跟他讲起现代的事,就怕这个小心眼的家伙会不高兴,此刻略微提了一嘴,厄喀德纳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头发,忽然问:“你那里,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
谢凝爬起来,支着头看他。
“真想知道啊?”
“嗯,真想知道。”
谢凝便想了一阵,先挑细枝末节的部分,尽量用厄喀德纳能够理解的话讲了:“我们那……我们的世界没有鬼神,从火、煤炭、风和电里提取能量,作为运转人类社会的动力。我们有很多发明!比如作为交通工具的车和飞机,前者在地上跑,一个小时就能穿越奇里乞亚的都城;后者在天上飞,就像一种非常巨大的铁鸟,一架飞机可以容纳几百个人,由飞行员驾驶,它的速度更快,几个钟头就能横跨大洋……”
厄喀德纳深刻地思索起他的话,低声说:“你的时代是个非常有能力的时代,但它会使众神很不高兴。如你所说,火和雷电是有力量的,但那是人类不能够驾驭的力量,正如宙斯在诸多名号中较为响亮的一个——司雷电者,祂握着雷霆,因此冠以众神之父的威名。昔日,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宙斯便决心要用疾病和灾祸,来抵消火给人类带去的福祉。倘若祂听见你那时代的人,竟用火和电为自己谋取利益,心中必定大大地发怒。”
谢凝叹了口气:“嗨,真小气!我们也不是直接从闪电的那个电里转化能源啊,我们一般用的都是太阳能发电、火力发电什么的,大自然的闪电,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房子上还得安避雷针呢……”
“除了你,我对人类全无好感,更谈不上爱,”厄喀德纳沉吟道,“但你说得不错,凡是占据了极大权力的人,都是最吝啬狠心的!”
谢凝接着说:“我们的世界,物流也很发达,经济与文化相互流通,一个正常国家或者地区的人,完全能够享受到另一个国家的劳动成果,即便两者之间相隔万里。我们还有网络!我们的时代被称为信息时代,互联网就是最主要的基础……”
看魔神一脸懵懂,谢凝也不是计算机专业的人,他只能用非常蹩脚的方式,给厄喀德纳胡诌:“想象一下,一张非常巨大,非常错综复杂,覆盖了全世界的蛛网,每个人都连着蛛丝的一端。蜘蛛是不是可以感应到蛛网上任意方向传来的动静?互联网也是一样的,只是,它传递的信息比蛛网多太多了,一秒钟不到,它就可以把全本的《俄狄甫斯王》传到另一个人面前。人们就在这张网上社交、娱乐、生活、购物……它几乎可以实现你需要的一切。”
听了他的话,厄喀德纳默默地不言语,他的手掌从抚摸的姿态,渐渐变为抓握着谢凝肩膀的姿态,蛇尾亦不自觉地缩紧了,一圈圈地盘绕在谢凝周身。
“……真是一件奇妙的发明,”蛇魔低哑地说,“它实际的模样,必定要比我单纯听闻得更加绚丽多彩……离开它,离开你熟悉的日常生活,多洛斯呀,你会觉得无聊乏味吗?”
他的声音,充满了隐约的慌乱无措,以及显而易见的愧疚。厄喀德纳已经竭尽全力地为他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但听到有关于那个时代的详细信息,魔神还是从心底里觉得难过。
无论多么金碧辉煌的地方,樊笼总是没有任何出路和自由可言的。跟他在一起,多洛斯再难见到白天的日光,夜晚的月光与星光,遑论那样奇异的“互联网”。
看到厄喀德纳这副又失落,又害怕的样子,谢凝急忙抓起他的手,亲吻他的手指。
“你怎么啦!”谢凝好笑地瞅着他,他要是有一双立起来的耳朵,此刻早就耷拉地贴在地上了,“你可是神话里的角色,就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吗?如果被后世的专家学者知道你是真的存在的,他们才不管什么互联网、现代生活,恐怕大把的人宁肯折寿,都要来这里看你吧?”
厄喀德纳好受了一点,他把谢凝抱在怀里,一面亲着他,一面含糊不清地嘟哝:“我不要其他的人类,我只看你的意思就够了……”
为了安抚伴侣的情绪,谢凝跟他亲了好一阵,才继续原先的话题。
“多洛斯,你总说后世也有我们的神话传说,”厄喀德纳忽然问,“那你告诉我,这以宙斯为首的第三代神祇,他们的结局是如何落幕的?是哪位神嗣推翻了宙斯的统治,雅典娜、阿瑞斯,还是祂与哪位女神另生下的儿女?”
谢凝迟疑片刻,他想了想,回答道:“不……我们的时代没有记载后面的故事了。因为宙斯……他逃过了自己的命运。”
厄喀德纳万分震惊,发出极大的嘶嘶声响,他的黑发亦在身后的石壁上,投影出群蛇般的乱影:“你说什么?!”
“差不多就是这样?”谢凝用食指抵着下巴,沉思道,“他的命运原本也跟前任的神王差不多,注定要被自己的后代推翻,但是……”
“是普罗米修斯告诉祂的吗?”厄喀德纳紧急地问,“先知普罗米修斯,全泰坦神中最智慧者,他把那个预言告诉宙斯了吗?”
身为局外人,谢凝并未在第一时间内,完全理解他那种迫切惊骇的心情。犹豫了很久,确认记忆应该没出什么差错,他才谨慎地回答:“……是?我就记得有个什么预言,宙斯跟哪个女神生孩子,他们生的孩子就会是未来的神王,推翻宙斯的统治……但具体是哪个女神,我也忘了名字了。反正,他逃过了这个结合,所以《神谱》也就此中断,再没有继续往下写。”
厄喀德纳长吁短叹,愤恨不已:“唉唉,普罗米修斯呀,普罗米修斯呀!你白白地做了人类的创造者,神中的第一位先知,你怎可将如此重要的讯息告诉残害你的大敌!你忘了祂是如何对付你了吗,你万万年来被啄食的肝脏都长全了吗?你如此作为,难道也是命运的挑唆吗?你害惨我了!”
谢凝一骨碌坐起来,吃惊道:“啊,他怎么害惨你了?”
“自宙斯开始,祂的时代便没有尽头地轮回,因为祂既不是被儿子阉割的乌拉诺斯,也不是被后代推翻的克洛诺斯,祂的统治永不落幕,所以注定早已死去的厄喀德纳,以及诸多有名有姓,为半神的英雄所斩杀的魔怪,也在天地间诞生了一次又一次。原本这是不应当,也是不正常的!”
他悲愤地大叫,毒牙流涎、神情狰狞,在谢凝面前,又变成了昔日那个与世界作对的魔头。可随即他又想起来,若不是因为这个缘由,他是不能与多洛斯相见的,于是转眼间,他的面容便再度平静下去,隐隐透出一种庆幸的满足。
虽然我受了这么多苦楚,可我现在也收获了与那苦楚一般重,甚至更多的甜蜜和幸福,厄喀德纳心想,有得有失的命运始终发挥着它的作用,也许我不该在这事上指责、抱怨。
谢凝搓着他的脸颊,急忙安慰地哄他,他已经不怕妖魔的凶恶脸了,因为他知道,厄喀德纳只是一个夹着焦糖流心的大棉花糖。
“不说这个了,不说了不说了。”谢凝另起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我们说说你吧?”
厄喀德纳一愣。
“我?”
“你,你这么多年,就待在这里,也不给自己培养个爱好啊?”谢凝说,“难熬的日子要是能有个爱好,总可以好过一些。”
厄喀德纳想了想,他抱着谢凝,向巢室外面游去。
“我带你去看。”
他的速度非常快,谢凝被他抱在胸前,只觉两边的光线飞速后退,火把与火把之间的亮光连成一片,向后倒流。
带着他,厄喀德纳往更深的地底钻,转瞬便来到了一扇漆黑的青铜大门前。
蛇魔不曾说话,他将爱人按在怀里,朝铜门的雕花上呵了一口剧毒的雾气,门上雕刻的事物陡然活了过来。铜枝铁叶纷纷灵巧地游曳,惊得铜质的人和动物,都在镂刻的门板中慌乱地跑动,那些巨大的蔓藤蜿蜒探出,扯住岩壁两侧的坚固把手,自行扯开了两扇沉重如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