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66)
但另一方面,英雄并非是要人人效仿的榜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英雄的结局恰恰是一种不祥的警告——世间鲜有寿终正寝,死时儿孙绕膝的伟大者。他们高贵不屈的德行,往往使他们置身于难以调和的冲突中,并且被迫做着两败俱伤,没有好路可走的抉择。哪怕英雄稍微卑劣、稍微懦弱,甚至稍微优柔寡断一点,他们都能完好无损地活到老死的那一刻,但他们受苦受难,在人生的巅峰,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光荣里坚决步入死亡,只因为他们是理想中的人,而理想中的人是不能与平庸和解的。
“所有人都说,宙斯的大门前放着两只罐子,一只是金的,里面装满幸福和快乐,另一只是铁的,里面装满苦难与不幸。对于一个人,宙斯往往从两只罐子里各抓一些分给他的命运,但快乐和幸福轻如羽毛,时常从神明的手中飞走;而苦难与不幸则重如山岩,因此沉甸甸的,一分也不曾减少。”厄喀德纳说,“这就是人类用于宽慰自己的说辞,苍白徒劳地解释,他们的一生为何如此坎坷艰辛,得不到命运的宽恕。”
谢凝听得入了神,他问:“这说法是真的吗?”
“假的,假的不能再假。”厄喀德纳冷笑,“人类不幸,是因为天神操纵着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因为有更强有力的事物,凌驾于他们的头顶,支配他们的一生。但正如人的一生被神操控,神明的意志,亦为命运女神所暗中影响。正是这样的定局,导致人类多写悲剧,少写喜剧,毕竟,喜悦是罕有的,悲哀才是人生的常态。”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自己与多洛斯——他们的结局会是幸福的吗?反复无常的命运,还会执意追逐着作弄他们吗?
他定了定神,又缓缓地念起了这幕悲剧。厄喀德纳的声音低沉沙哑,渐渐的,谢凝偏过头去,在他怀中睡着了。
望着爱人的面庞,魔神轻悄悄地放下卷轴,不再说话,转而抚摸起多洛斯的头发。
无论如何,在爱与被爱的幸福里,厄喀德纳暗自下着残酷的决心:等到他们必须分离,再也不能相见的那一刻,他便毅然决然地投向死亡,绝不叫孤寂再无耻地缠绕他一分一秒。
紧贴着爱侣的身体,厄喀德纳也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在温情的静谧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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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画啊……”谢凝叹气。
“好多画啊!”厄喀德纳惊奇。
谢凝站在地毯上,看到地下一堆堆铺开的羊皮卷,炭黑的墨迹从上面层层叠叠地氤氲开来,少有带颜色的纸页。
这段时间画的画,只怕比他大学三年加起来还要多,羊皮纸又占地方。除了关于厄喀德纳的画作之外,他还画了许多巨人的局部素描,铜牛的身体构造,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凭记忆复刻的许多希腊人像……林林总总,加起来占了一地。
“这么多,太占地方了……”谢凝苦恼地道,“得想个办法,把它们处理掉。”
厄喀德纳舍不得丢掉爱人的笔墨,问:“为什么呢,这里有这么多的空房间,随便找哪里放都好啊。”
“这里是地底,羊皮纸会受潮的,”谢凝摇头,“得时不时地晾晒一下才好,而且,我留着这些有什么用呢?堆起来,还需要人去打理,不如把它们送给别人好啦。”
说干就干,他捋起袖子,跳进去,先把关于厄喀德纳的画全部挑出来,再把关于地宫的建筑画踢到一边,剩下的,是他决定要处置的对象。
“就这些了!”谢凝满意地点头,“你那个……叫什么,奇里乞亚的国王,他收不收破烂?收破烂的话,就把这些全塞给他。”
厄喀德纳不满地嘀嘀咕咕,对多洛斯称自己的画为“破烂”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乐意。
第二天,他把奇里乞亚的祭司唤来地宫的门口,一名巨人为他传着话。
“主人要赏赐给你们东西!”巨人粗声粗气地说,推过一个巨大的金箱子,“你大可以感恩戴德地收下,然后就滚吧!”
祭司一头雾水,他叫随行的四个战士走上前去,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沉重的箱箧,他害怕,或许这便是装载着灾厄的盒子,里面盛满毒蛇与疫病,是为了要这国毁灭而来的。
箱子吃力地打开了,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巨人的裸胸速写——五大三粗的巨人愣愣地抓着自己的腋下,表情是一种完全放空后的弱智之相……连嘴角的口水都栩栩如生,可见作者的画工是何等精湛。
祭司:“?”
第158章 法利赛之蛇(二十四)
作为画中主角的巨人,却没有意识到画上的就是自己,办完厄喀德纳交待的事之后,他仍然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地宫。
龙牙种出来的个体,一点都不喜爱阳光充裕、花鸟清芬的外界,他们更适合在昏暗无光的地下居住。
祭司伸出手,小心地翻看这些画。
他是神灵在凡间的耳目,知道的事自然比普通人多得多。更何况,这个时代的消息,也并不是十分闭塞的,恰恰相反,风神来往于世上任意狭小的洞窟,日光也作为太阳神无所不知的眼线,一天便能巡遍整个世界,不和的女神厄里斯,更是抚养了一批善于摇唇鼓舌的儿女,不停将败坏的真相或者谣言,昼夜不息地传送到每一个角落。
厄喀德纳的神秘情人,传闻中才华出众,叫阿波罗也心生不满的少年。
祭司还记得昔日的情形,当时,他是奇里乞亚的尊贵祭司,而那少年只是数百名人祭中的一个,注定要在恐惧中悲惨地死去。但他毕竟是代替艾琉西斯的王室宗亲来的,那里的公主夸口他是“神的子嗣”,祭司因此感到了一丝好奇:即便是最不受宠的神子,他们的父母又怎能狠得下心,将子女送到可怖巨蛇的口中,任其吞噬?
因此,他默许了王子们的试探举动,当他看到石块毫无阻碍地砸破了那少年的额头,使鲜血肆无忌惮地往下流淌后,祭司便心知肚明,神子的名号,不过是夸口的谎言,这孩子不曾为任何神祇所眷顾。
到了今日,世情的变迁,比四季的变化更为悬殊。半年过去了,那少年非但没有葬身蛇口,反倒让蛇神将他高举在头顶,像珍惜金冠上的宝珠一样珍爱着他。厄喀德纳停下了积年日久的人祭习俗,勒令画材和解乏的书籍、娱乐的玩具,像流水一样汇入阿里马的大门。“多洛斯”的名字成为了禁语,他的画作则在一种隐秘的夸耀和众说纷纭的质疑中,成为了传说般的事物。
此刻见到实物,年迈的祭司越看,越是感到心惊。在羊皮纸上,画家塑造了一个多么呼之欲出的世界!他往下翻阅,如果说前几张画,还只是画得像而已,那么后面的画作,真可以用进步惊人来形容。寥寥数笔,一个人的样貌表情便跃然纸上,神采逼人,仿佛有活的灵魂,驻扎在平面的眼睛里似的。
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匆匆撒手,赶忙让侍从把箱子关上,抬上牛车,赶回了奇里乞亚的宫廷。
“呼,都收拾完了!”谢凝长出一口气,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衍生出了“断舍离”的概念,鼓励大家舍弃那些过时的、不合适的东西,过简单清爽的生活,试过一次,他必须承认,扔东西的感觉确实很爽。
“狠心,狠心的多洛斯,”厄喀德纳小声嘟哝,好不高兴,在他心里,人类的画应该是他专属的宝贝才对,何至于装到盒子里,白白地送给别人呢,“你为什么不能把那些画留下呢?”
“拾掇得清清爽爽的,看了不舒服吗?”谢凝奇怪地问。
厄喀德纳大惊小怪地回答:“房间应该要堆得满满当当,才能瞧出主人家的富裕。”
怎么跟守财的龙一样……
谢凝啼笑皆非,估摸着这可能是天性的冲突。
“我们那里已经不太讲究这个啦,”他往冰凉细密的蛇鳞上一躺,出神地瞅着黑黢黢的天顶,“大家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得学会舍弃,才能不让家里变得乱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