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12)
他低声说:“你像同类一样待他,他也会将你视作同类;你像野兽一样待他,就不能指望他为你藏匿獠牙和利爪。”
江眠低下头,脸颊有点发红,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他不习惯这样。
泰德沉默了一会,喃喃道:“还好我没有连到实验站的通讯路线上,这些话不会被法比安听到。”
江眠笑了笑:“谢谢。”
走近观测室,泰德替他刷开了全金属的大门,递给他一个微缩通讯器,江眠朝他点点头,便径直朝着人鱼所在的地方走去。
囚室的六重水阀确保了每日一次的清洁水源,此刻,人鱼正在墙壁边游曳,似乎在调查着什么。沉重的锁链已经被他弄断了,瑟缩在角落里,便如几条堆叠在一块的蟒蛇死尸。
江眠抽空瞥了眼高处的视窗,里头人影绰绰,正俯瞰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努力去忽略这种被当成实验品观察的感觉,小心爬上台阶。
将通讯器安置在侧耳的位置,江眠按捺住内心的忐忑,对着水面轻轻叫道:“……嘿。”
拉珀斯早就知晓了有人来的动静,只是懒得理会,此刻,一听见江眠的声音,他的耳鳍就像电打了一样,猛地抖了抖。
【你来了?】拉珀斯甩动强劲的鱼尾,摆脱了锁链的距离限制,他委实快如利箭,转瞬便上升到了江眠眼前,只跟他隔着一泓清水的距离,【你好,毛毛,小人类!】
这太近了!遭遇人鱼怼脸式的突袭,江眠吓得跌坐在地,差点窒息。他呛咳了好几下,踌躇了一会儿,才拘谨地凑过去,把手慢慢放到投食口边上。
“嗨,你好?”他试探着问,“这些天……你还好吗?”
实验站一片哗然,正在心中为江眠抓紧祈祷的泰德也瞪大眼睛,张口结舌地望着下面。
“实验体……真的认准他了?”有人喃喃地说。
“下一步,给他下一步的指示!”
人鱼好奇地伸长手臂,用指尖去轻戳江眠细长的手指,尽管隔着橡胶手套,江眠还是感到一点冰凉的湿意,在皮肤上荡开敏感的涟漪。
这么近,他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鱼的骨关节更粗大,手指更长,黑色的尖甲锋锐无比,指缝间的蹼膜则是如烟似雾的深黛色,宛如氤开的水墨。
这时,耳麦嘈杂一响,传出实验站的命令。
“现在,测试种类不同的饵食对实验体的影响。饲育员,请……”
江眠还没来得及露出厌倦的表情,拉珀斯就动手了。他的手臂砉然破开水面,溅起的清波如雾,尖尖的利甲分毫不差地捏住江眠的通讯器,灵巧地将其撕了下来。
江眠:“?!”
他眼看着人鱼的两指略一交错,如同捻一撮酥黏的香灰,一下便把椭圆立体的通讯器碾成了薄脆的金属长片。
没了碍事的东西,拉珀斯收回手,探出一颗脑袋。要说成年男人可以往这里面塞进半个肩膀,那么对于人鱼而言,恐怕只能做到露个面了。
江眠又是惊,又想笑。作为回报,他也扯下了自己的头罩,被汗水津润的黑发沾在面颊上,他的肌肤晕染着湿漉漉的红晕。
【你受伤了吗?】拉珀斯问,雪白的尖牙在淡色的薄唇下一晃而过,【他们弄伤你了吗?】
人鱼弄坏了通讯器,意味着江眠暂且不用服从实验站的指令,尽管被监听仍然是在所难免的,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江眠坐到地上,稚拙地比划手势,继续鸡同鸭讲的相处模式:“你有没有事?我听说,他们用强酸,还有……”
橡胶手套妨碍发挥,他就把手套也拽下来,放到一边,在空中捻出细长的线状,“嗯,子弹……”
拉珀斯一动不动地凝视他,人类的眼睛,使他想起许多个倒映着夜空的海面,那时明月与诸星都还不曾远去,最黝黑的波浪里,漾着雨水和露珠的泽光。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红扑扑的脸颊、柔软的粉色嘴唇……他的气味温暖而放松,仿佛暴风雨后,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也像某种缤纷的,甜蜜的果类。
没有恐惧,没有憎恶,他只是……只是快乐,仅此而已。
江眠慢慢降低了音量,直到话语完全熄灭在舌尖。人鱼的目光太认真,太专注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狩猎的习惯,当他看向某人某物的时候,总是全心全意,不留一丝余地。
他脸上发热,实在不好意思跟拉珀斯的金眸对视,只得将眼神放在人鱼水色淋漓的空白皮肤上,假装心无旁骛,被那闪烁着细碎鳞光的表象所吸引。
“对不起,我在犯蠢,我明知道你不懂人类的话。”他喃喃地说,“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对,自言自语……”
“名字。”拉珀斯忽然说,字正腔圆地吐出了两个音节,“你叫,什么名字?”
江眠震撼抬头,因为用力过猛,差点一个后仰,滚到楼梯上摔下去。
什么鬼?!他怎么、他居然……不对,等等,从理论上讲,人鱼其实是多声带构造的生物,他们的发声器官比其它物种复杂太多,当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完美仿制人类的语言。
这么一想,之前他一直在听我说话,和我一问一答,未尝不是在高效率地学习……
实验站里有半晌的寂静。
布朗博士冷静地说:“按照人鱼的发声结构来看,它们会模仿其他物种的语言,算不上什么天方夜谭。”
“只是,它们究竟是学习,还是单纯的‘模仿’?”
“……江眠,”青年咽了咽喉咙,艰难道,“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是我的养父取自‘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
“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拉珀斯有学有样,流利无虞地复述,“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我的养父。”
不用提发音,连口吻、语调都别无二致地模仿到位了。说这像鹦鹉学舌,想必鹦鹉也会羞愧到自杀,这更像是录音机的回放,在声带上进行的复制粘贴。
“……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江眠梦呓般低语,语气中充满赞叹,“你、你学得太好了。”
拉珀斯清晰地重复:“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你——我?学得太好了。”
不要说来自另一个物种的人鱼,就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僚,听到江眠这番拗口复杂的诗词溯源,都未必能在舌头上转过弯来。
拉珀斯咧嘴微笑,神色飞扬,在江眠看不到的角度,他巨大的鱼尾正扭来扭去,得意洋洋地甩动着水波。
【这没什么,陆民的语言很简单,】人鱼说,【比抓起一只横爪蟹还简单。】
片刻的哑然过后,江眠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这一刹那的惊喜,就像在钢铁浇筑的丛林中,发现了一朵深藏的芬芳花朵。江眠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兴奋,这样开心。
他甚至无法遏制地延伸出了一些不太可能实现的妄想,他想,我可以教拉珀斯说人类的话,我们可以聊天,可以谈笑,可以交流秘密。我要告诉他有关于陆地上的许多事,他会和我讲述来自他家乡的故事吗?
——倘若要江眠许愿,那么拉珀斯一定是他希望拥有的朋友类型:率真、野性、直白热烈、生机勃勃,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出于利益的猜忌,也没有不明所以的疏远。
拉珀斯疑惑地嗅了嗅,又不懂了。
小人类闻起来好快活,喜悦的气息在他的皮肤上焕发跳跃,好像一些少见的晴雨天,折射着阳光的雨珠便会哒哒蹦起,乘着轻盈的海风四处乱吹。
他看上去也快要飞起来了,可陆民只有两条腿,他们真的会飞吗?
拉珀斯谨慎地伸出指头,打算按住江眠的手背。
不许飞。
江眠没想到他会突然触碰自己,除去了橡胶手套的阻隔,拉珀斯冰冷的指心与他赤裸的皮肤猝然相碰,江眠的手背一下就麻了,人鱼的体温凉如玉石,可酥麻过后,一股暖洋洋的热意瞬时如复苏般迅速蔓延,让他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