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138)
烛光照进江令筹眼里,他眸底微微一动,剑刃映出那里一闪而逝的讶色。他抿了抿唇,却并未开口。
韦婵笑道:“大人不知,可大人的阿姐却是知晓的。女孩儿们在一块,这点小心思瞒也瞒不住。她无法令凌风眠倾心,便拿我出气……她知道我心悦大人,便故意将那香囊讨来,又将它随手给了个婢女。”
“你还想说这不过是个误会是不是?我原本也这么以为……那日我躲在花园中神伤,却恰好听见你阿姐携婢女经过,她与那婢女道,‘什么不要脸的贱人,也敢肖想我弟’?”
“那一年我不过十四,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本能的反应是什么吗?”韦婵眼底浮起久远的悲伤:“那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辩驳,我没有肖想大人,我怎敢肖想大人……我只是,我只是想离大人近些,想对大人好些,大人如何看我待我,我根本不敢痴心妄想……”
江令筹刀仍架在她脖子上,然而眸光却下意识躲闪了开。无数个旧事纷至沓来,其实他并非不知那少女心意,只是当时到底年少,未放在心上,亦未顾及那少女单薄脆弱的自尊。
而他不成想,他的阿姐,他一直觉得不过有些好强却无伤大雅的阿姐,曾以这般手段践踏过那少女的自尊。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那一年,我父亲被大将军调到西南,我便也随着父亲去了,心道从此与京城人事再无挂葛,那一点年少的自卑与不甘,时候一久,便自也淡了。西南与塞北不同,更与京城不同,那里四时如春、繁花满目,到处是怡人的景象与……质朴的人……”说到这里,韦婵冰冷的眼底难得露出一丝温暖:“杨书吏,你记得么,我与你说过,我见过比京城更好看的茶花。”
“那里不仅有花,还有人。”韦婵唇边荡出一丝微笑,眸光不自觉飘远:“我在云城遇见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他医好了我在京城受的所有的伤,我的卑微、我的怯懦、我所有的不堪与不配,他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不应当一直跪在他脚边、仰望他,那样腿会酸,脖子亦会酸,那样的感情是虚无的、不真实的。有一天,当那个人俯下身来,你发现他与想象中不一样,心中筑的海市蜃景便会……崩塌。”
“可是,当我二人心意相通之时,京城却来了急件,你阿姐……想让我回到京城,嫁给殿下。”韦婵眼底的温暖瞬间被冰冷覆盖:“我不肯,拉着那人到我父亲面前,剖白了心意,我父亲不忍,便回书一封说我已有婚约。”
“可我忘了,你阿姐是最不想让我得偿所愿的……她听说我已有了婚配,又听闻我二人感情正笃,便让他那个手眼通天的父亲,将我阿爹下了狱。”韦婵顿了片刻,方从旧事的泥潭中拔足出来一般,轻笑:“后来啊,我就来了京城。入了东宫之后我方知道,她过得不好,自然也想让我陪着她不好……而且,她有了旁人,便想让我代替她将殿下勾住,完成她父亲交给她的使命。”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目,直直与江令筹对视:“从头至尾,我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求都是不重要的。我于你们江家而言,不过是一匹马、一把剑,马与剑怎么能有感情呢?就算是有感情,也只能是忠于主人的感情。”
“旁人的感情无关紧要,旁人的性命……”她看向跪着的王嬷嬷:“亦如草芥。在你们眼里,这世上只有你们那高高在上的权柄、那无法无天的势力才是重要的,不是吗?”
韦婵忽然贴着那长刀,向江令筹走近了两步。因肌肤与刀刃相倚,几乎是她动的瞬间,刀口便渗出血来。江令筹眸光一顿,下意识收了刀。韦婵笑了笑,转向杨枝:“书吏方才说,京里京外信谷神的,大多是穷苦人,其实不然——你看我就不是穷人。只是,我虽并非穷人,却亦不过是一粒可以任人碾压的芥子,说到底,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分别。”
“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众生怎么可能平等。我拜谷神,是因谷神从不许我空洞的平等,他告诉我,没有谁可以轻易罔顾草芥,草芥遇一阵风,亦可以燎尽整座巍峨的城池。”
“我便是那草芥。嫁入东宫的那一天,我曾对自己许诺……”韦婵一字一顿,末了,却语气轻若鸿羽:“……她让我失去的,我会尽数,讨回来。”
江令筹眸中已失了方才的那团火,刀垂在手边,眼底一片茫然——其实他又怎会不知道草芥的滋味呢?他亦曾有过草芥的时候,那时他父亲不过是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他亦曾被其他更高将官的孩子们揍的鼻青脸肿过。彼时他恨死了那样的感觉。